京都郊外流晶河畔,有一座二十多年前修建的皇家别院,或许一开始那里还不属于皇家领地,只是一位叶姓女子单凭一己之力搭建的惬意居所。她凭一己之力做到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最为赫赫有名的成就在日后被纳入了皇室的囊中。或许有人会说那些都是她的仆人代工的,可若没有这一位主人的新奇创意,仆人又怎么可能无中生有呢?可惜后来女子消逝于庆国的历史尘埃中,她的仆人也不知所踪,徒留一座流晶河畔静悄悄的朴素别院,在皇家禁卫守备森严的眼皮底下孤独地矗立了十七年。
尽管皇帝常常在这别院内漫步,尽管皇帝常常在这别院内小憩,但直到那日范闲摸进别院内的卧房偷摸找寻什么东西,与恰巧在卧房阳台边休养的当朝天子不期而遇,这座别院才在皇帝心里重新活了起来,不再那么孤独。
尽管孤独更能带给皇帝安全感。
但范闲优秀得令他爱不释手,于是他仁慈地告知他真正的身世、真正的母亲,仁慈地允许他带妻子与妹妹去亡母故居正式探望,仁慈地在早朝事毕后选择去别院来一次集齐阴阳两界三个姓氏的家庭聚会。
铜墙铁壁般的禁军与黑骑在皇帝面前恭谨地让开平整的通道,他缓缓走进别院的大门,走过波光粼粼的小湖,走过空旷寂静的大厅,走过温暖安宁的卧房,停在莫名其妙酒气逼人的书房前。
皇帝带着困惑和不悦,推开虚掩的门扉。
他对书房不算熟悉,即使数年前曾在此近乎掘地三尺地翻找过一些东西,但这毕竟是别院主人最得意的房间,又出自那位令皇帝每每忆及都不免胆战心惊的瞎眼仆人之手,每次翻找都能触碰到不同的奇怪机关,可每次又只是些泼水撒土之类的恶作剧,令他几次怀疑屋主人是否仍然健在,只是躲着不见自己。
但他又记得清楚,记得那血泊中的冰冷尸身确实是刚结束生产的女子,他记得所有能够辨认出她本人的标志。
他时常想,那血泊中有多少是生产时的血,有多少是从她伤口流出的死亡之血呢?
书房的小隔间被一扇简单的屏风遮挡,屏风后酒味最浓,他慢慢地、悄悄地走过去,皱着眉头去看向屏风之后歪歪扭扭的人。
是烂醉如泥的范闲。
小隔间摆满了酒瓶子,两位女眷披着斗篷醉倒在矮桌边,范闲将自己宽袍长袖的蓝白外衣披在那二人背上,自己仰躺在地,醉眼朦胧地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方形、微有些弯曲的小瓶子在隔间外漏进屋内的阳光下端详。
皇帝挡住了他观察小玻璃瓶的阳光,范闲迷蒙地望着他,半晌才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跪拜天子。“臣,儿臣范闲,见过陛下!”
皇帝失笑,目光扫过遍地狼藉,扫过不透光的小隔间墙壁,扫过书架上蒙尘多年的摆件。“你就这么在你娘的屋里呆着?”
范闲摇摇晃晃地直起身,酒气让他笑得面若桃花,他拿起那个小瓶子,打着酒嗝说:“我觉得她应该也喜欢喝酒的……不然不会有这东西……”
他忽的将瓶子举高在皇帝面前,神气地说:“这可是抗战剧里国军最爱用的酒壶!”
皇帝微怔,他自然听不懂什么是抗战剧,也不知道国军是什么军,但他熟悉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十七年前这屋主人离世前,他还经常从她嘴里听到各种各样奇怪的新词。屋主人的儿子看来继承了她很多匪夷所思的特点,在新词这件事上尤甚。
他蹲下来与范闲视线齐平,眉眼间不见戾气,有的只是慈父的悲悯。
范闲的嘴角耷拉下来,眼皮被阳光刺得有些抬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问:“父皇……娘怎么没来啊……”
他的父皇没有说话,于是他抬不起来的眼皮干脆配合酸涩的鼻子挤出了数量可观的眼泪,他抽噎着、哽咽着:“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皇帝依旧没有说话,范闲的抽泣开始变成放声大哭,哭得眼睛红肿涕泗横流,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伏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
连阳光似乎也在这悲泣中黯淡了几分。
良久,皇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而后无言起身,拂袖离去,留下书房里闷声哭泣的私生子和这座不再孤独的别院。
一刻钟后,五竹在看不见的地方如精准计时的闹钟般出声:“他走了。”
范闲哭声立即停止,一声大喘气后整个人坐起身躺向身后的地面。
“累死我了。”
一片黑色烟雾从书房梁顶缩回了隔间角落里蜷缩着的金属人体,在它从窗棂抽身的那一刻,范闲看见日光黯淡的窗户纸上变戏法般散去一层灰暗蒙版,世界重归明亮的午后艳阳。
他用毒物仿出来的酒劲登时蒸发掉大半:这演出效果也太好了!
金属人体在死魂灵回归后也终于从无人在意的破铜烂铁变回最具想象力的机器人形态,但这位“机器人”不凑巧的被挤压后滞涩的关节绊住了手脚,“麻烦哪位帮我一下——啊谢谢,塞雷娅女士。”
塞雷娅没有摘下黑色斗篷,她的黑色假发披在胸前,遮挡斗篷缝隙下不符合眼下时代的装束。“萨卡兹的巫术按理不需要你离体使用。”
死魂灵从寄宿的金属喉咙中发出沙哑的轻笑,构成眼睛的红色灯管闪了一闪,“这不是配合范先生演演戏嘛。”
塞雷娅默然扫视四周,除了几个被刻意放倒挥发酒精的酒瓶和吃了猛药面色酡红假装醉酒的范闲,这一方小小隔间其实相当整洁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