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乡的天闷热不已,仿佛处在一场春雨的前夕,一切燥热都堆积在了一处,就等着雨水的滋润与冲刷。但在这场春雨尚且在云层中酝酿之际,渺渺人间,少不得一股子闷躁。
刘员外慵懒地躺在靠椅上,轻轻摇着扇子,脸上不住露出喜悦之色。
昨天他到庙里占了一记求姻缘的挂,挂上显示春雨将落而未落,人间闷热难耐之际,会有一桩姻缘降临。而今天的天气与卦象上显示的可谓一模一样,这就让刘员外对这桩姻缘有了极大期待。
其实,求姻缘的对象,刘员外早已选定好了,白家的大女儿,今年刚满十五岁,正是妙龄,而她的长相更是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光是想想便叫刘员外垂涎三尺。他今年也快五十了,如果还能将这一漂亮的女子纳入府中,那他虽死无恨矣!
现在又有了这一道卦象在,刘员外相信这桩姻缘一定是上天为自己准备好的,嘿嘿嘿,自己待会去提亲,一定可以抱得美人归的。当然,无论有没有这道卦象,刘员外都会满怀信心。
白家的大女儿容貌绝伦,可白家家里连个顶梁柱都没有,母亲早逝,而父亲白深常年在外跑商,很久都不曾归家,家里只剩一个老管家看管。这等情况下,这样美艳的女儿于白家而言,岂不是相当于一块金砖被一个小儿抱在怀里并在大路上行走?总是会被人抢的!那还不如让他来抢,他好歹也是贾乡周围数一数二的地主,娶个商人的女儿当作妾,顺带还能给他们这落魄得不像样子的白家提供些庇护,哼!他们要是识相,只怕高兴都来不及,赶紧把这桩婚事同意了便是。
想到自己能和那美丽的小娘子共处同一张床榻……刘员外嘴巴都快笑歪了,事不宜迟,现在就赶紧带上人去白家提亲吧!
这时,出门在外的白慕浅绝不会想到一场危机正在朝她的头上靠近着。
家里的柴火快烧完了,白慕浅特意出了这趟门,从林子拾捡些柴火回来。她将拾到的柴火被在背上,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赶去,途中她遇到了一条河流,这是流经她家乡的一条河流,听说这条河流还会向南一直流到京城,她的爹爹目前就在那个地方。
白慕浅呆呆地望着着条河流,情不自禁地就驻留在了原地,随后她将柴火放在一旁,在河边坐了下来。
她低头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流水,也打量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小的时候,白慕浅常听周围人说她们姐妹随她的妈妈,都是美人胚子,长大后,倒也不出所料,她的确有着足以引以为傲的姿容。
见过她和她母亲的人都说,她和她母亲像极了,但白慕浅听了后总是感到无比疑惑,她此刻既在水面上观察着自己,也在回忆着她母亲的面貌,并将两者做着对比。
像吗?单从五官上而言,确实与她记忆中的母亲的模样颇为类似,但也仅此而已,她从自己身上感受到的气质与从回忆里母亲身上感受的气质是截然相反的。
在她印象里,母亲是个温和到没脾气的人,从不与人争执,对父亲更是百依百顺,无论父亲做出怎样冒险的决定,母亲都会默默支持并承受到底,自己再有任何想法甚至不满,她照样将之牢牢锁进肚子,偏偏父亲又事务繁忙,不能将多的心思放在母亲身上,也没有体察到母亲的艰辛。正因如此,她的母亲在生下妹妹后不久便因积劳成疾与心力憔悴下撒手人寰,永远地离开了她和妹妹。
白慕浅很爱她的母亲,但她并不爱这样的母亲,也绝不向往这样的母亲。
在她眼里,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都有不容忽视的过失。先是她的母亲,支持父亲归支持父亲,可因此而近乎残忍地压抑、虐待自己,便真的可以称之为正确吗?这真的对得起同样身为一个人的自己吗?白慕浅绝不欣赏这一点,她所向往的,应该是较为平等的双方关系,双方的付出应该在大体上取一个平衡值,但这也不意味着她就不能无私付出、默默忍受,而是说她所付出的,应该在其它领域得到弥补。
再是她的父亲,她也知道父亲是为了家庭、为了让她们过上幸福日子才会在外打拼多年,白慕浅不但可以理解,甚至还能表示尊重,但她做不到原谅。
她的父亲无论有多么正当、多么合理的理由,她们一家都是她父亲所做选择的直接受害人,是父亲长久的背井离乡让她们的母亲撒手人寰,是父亲多年的远离使得她们姐妹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有时还会遭到周围人的欺压。这是白慕浅怎么也难以原谅的,他的父亲也许会有成功的那一天,但她们这从艰难中走来的十五年人生,又该拿什么弥补?
白慕浅看着清澈的河流,脑子也同样是清晰的。她想明白了,她的母亲不是她向往的妻子,她的父亲也绝非她向往的丈夫。
白慕浅知道她的母亲是因为爱才和父亲在一起,而在她的眼里,爱并非一件可靠的东西,仅仅是靠爱维系的关系一样是脆弱的。很简单的道理,因爱而得到的,一样也会因爱的失去而失去。身为一个女子,怎么能将一切都寄托于对方身上的爱?不!大错特错!对自己不负责到了极点。
一个女子,应该永远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永远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在一段关系中更应如此,否则自己就将成为爱情的俘虏、成为婚姻的奴仆,连自我都丢失掉,具有的一切都要依靠来自对方名为爱的施舍。这实际上便是由独立转变为了附庸。
她眼里真正牢靠的关系是以利益交换为纽带,对方从自己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自己也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唯有如此,关系才能长久运行,一旦存在一方不能提供给另一方想要的,这段关系就难以往良性上发展,她的母亲便是血的教训。
当然了,以上都是基于白慕清还很冷静时候的想法,谁在未曾入局前还没唱过几句高调?等到真的入局了,说过的和所做的就未必可以统一了。须知爱这种东西就像酒一样,谁喝都要醉了,一旦醉了,十有八九就顾不上其它而完全为当下的悸动所支配,做出再打曾经的自己脸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这样的规律适用于绝大多数人。
而她心目的夫君又是如何?嗯……要是能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那自然再好不过,但真正的重点是能给与她想要的,可是,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白慕浅坐在河边思索了很久,想出了答案。对了!安稳!能让她们一家过得安安稳稳、平平安安,才是她此刻最想要的。至于需要多么强大、多么伟岸之类,对现在的她而言倒并非必须。当然了,她现在虽然也达到了婚配的年龄,但她还是想再观察观察,跟着感觉走,如果可以碰到一个能引起自己心灵的悸动同时又满足自己需求的,那自然是最好的。绝对也不止白慕浅一个人这样想。
但……属于自己的那份缘分何时可以来到?
还是别多想了!时候也不早了,她也该拾起柴火早些离去便是,至于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强求不来,光是想七想八又能作甚?唉!走了走了!
白慕浅正要起身,不料脚下的泥土突然一松,连带她整个人也向湍急的水流中滑落而去。
白慕浅彻底失去平衡,眼见着自己离河水越来越近,吓得她慌忙惊叫出声。
“啊!”
她本已闭上双眼,迎接即将被冰冷河水吞噬的命运,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上来。
所幸逃过了一劫,白慕浅还在惊愕未定着。她怀着感激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张令她终生不忘的面庞——那是一位剑眉星目、相貌堂堂的英俊青年,当她注视着这张不凡的面庞,连带着她的心也似乎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似的。
她就这么愣愣地注视了对方好一阵。
对方被白慕浅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还是像白慕浅这样美丽的女子。他不禁偏过头去,尴尬地对白慕浅说道:
“姑…姑娘,何故一直盯着在下看?莫非是在下身上有何不妥?”
“啊?”
白慕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目光,开始慌乱地东张西望起来。她连忙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到真的开了口,她倒也直言不讳地对对方说道:
“公子相貌堂堂,赏心悦目,小女不禁多留意了几眼。”
白慕浅的心里窃喜着,对方听到自己这样夸赞他,一定会很高兴然后多留意自己几下吧?她立马从刚才的尴尬之中释怀了。
但对方却更为尴尬了,这回变成他愣了愣,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这……呃……姑娘也挺令人赏心悦目的。”
哇!他夸我了!那他是不是也对我有好感呢?白慕浅的心儿砰砰直跳。那那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对了!是介绍,然后问这位公子的姓名。
白慕浅激动地说道:
“小女白慕浅,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哎?”
对方又是一愣,乡下女子果然不一般啊!这可真是够大大方方的,弄得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尽可能淡定地回答道:
“在下安仕黎。”
没错,这位便是安仕黎。他们一行在山寨上又休息一夜后,次日一早就和杨焱云道了别,他和卫广、香兰继续踏上前往京城的旅程,今天正好途径贾乡,又在此处遇到了险些落水的白慕浅。
这时,牵着马的卫广和香兰也都走了过来。白慕浅一并注意到了两人,猜到这两人正是面前公子的随从,对安仕黎的印象又有所提升。安仕黎本人便气质非凡,身后跟着一个护卫、一个丫鬟,这不一看就是哪个出来游历的大族公子吗?
但白慕浅一刻也不曾产生过自惭形秽的想法,她心里一直想的都是,只要看中了,就不能轻易放过。
于是白慕浅询问道: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啊?”
“在下此行是欲往京城探亲,正好途径此处。本欲在此取水,没想到正好遇见了姑娘。姑娘如无恙,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等等!”
“嗯?”
听到安仕黎要走,白慕浅脱口而出,让他先不要走,但当她话一出口,她一时又想不到该用什么理由。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一旁的柴火,一下子就有了主意,于是她尽可能显现出痛苦的模样,皱着眉头对安仕黎说道:
“那…那个,公子,刚刚小女似乎扭到脚里,但小女家里人还等着小女将这捆柴火带回家,能不能请公子您帮帮忙?我…我们一家一定会盛情款待公子的!”
“啊?好…好的。”
安仕黎没有想那么多,既然这位姑娘扭伤了脚,自己帮她这个忙倒也不是不可,而一旁的卫广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嘿嘿,小安先生还真是招人稀罕。
于是安仕黎便背起柴火,然后让卫广去扶白慕浅,这一下令白慕浅大失所望,她本还期待着能是安仕黎扶着自己一路把自己扶到家里去,结果却是卫广,可偏偏她又不方便再开口。还是卫广最有眼力劲,从安仕黎手里接过柴火,并让安仕黎去扶白慕浅,白慕浅差点乐得叫出声来。
一路上,安仕黎扶着白慕浅往她的家里去,而卫广与香兰则牵着马儿跟在后头。
这时,香兰也从白慕浅身上察觉出异样,她低声对卫广说道:
“卫大哥,那白姑娘是不是对公子……”
“没错,爱情的酸臭味,瞎子都能看出来,除了老安本人。”
“那…那……”香兰似乎变得有些急切,又询问卫广道:
“可公子不是已经婚配了吗?”
“对,所以那个姑娘十有八九没戏唱的。”
“那……”香兰望着白慕浅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那个女子真是她见过最为漂亮的女子了,自己站在她身旁仿佛绿叶之于鲜花。她由刚刚的急切变为了惋惜,“这样啊……那个姑娘会不会很伤心呢?”
卫广不禁笑了笑。
“小姑娘习惯习惯就好了,趁早习惯,趁早接受,以后就不会有落差了。”
“呃……”
香兰看着一脸风轻云淡甚至还带着些许戏弄在脸上的卫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白慕浅的家。
白家的老管家因为白慕浅许久没有回来有着着急,准备亲自出门去找白慕浅,看到她终于回来,老管家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安仕黎一行,目光中升起一丝警惕,而白慕浅连忙向老管家解释道:
“老叔,我这次出门险些落水,不慎扭伤了脚,多亏这位公子的搭救与相送,可否让他们暂且留下,款待他们一行一番?”
老管家注视白慕浅的眼神有一丝疑惑,奇了怪了,以前也没见大小姐说起话这么温文尔雅呀?但听了白慕浅的描述,又看安仕黎带着护卫和丫鬟,似乎是游历在外的世族公子,不款待一番倒也过不去。
于是老管家向安仕黎一行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并让卫广将马牵到畜棚里看养。他们先在屋子里坐一会儿,老管家马上就把茶水端上来。
白慕浅领着安仕黎一行进屋,这时,她的妹妹白慕清也跑了过来,并注意到了安仕黎,她看了一眼安仕黎,虽然觉得这个大哥哥长得非常英俊,但还是出于畏生,她连忙跑到姐姐身旁,询问来的是什么人。
白慕浅告诉妹妹,来的人是客人,他们帮了自己不小的忙,带他们进来是为了招待他们一番,报答他们的恩情。同时她还嘱咐妹妹不要怕生,来的人不是坏人。
听了姐姐的话,白慕清就向安仕黎问了声好,很高兴地说道:
“谢谢你帮了我姐姐,以前来我们家的男子都是被我姐姐打了后来……”
白慕浅连忙捂住妹妹的嘴,朝安仕黎笑了笑。
“公子不要听她乱说,我妹妹还小,还请见谅。”
安仕黎本来也没听清白慕清说什么什么,见白慕浅怎么大反应,也只得笑着点头道:
“好的,童言无忌,安某自然不会理会。”
小白慕清一脸不解地注视着姐姐。白慕浅则满脸写着无语她本来还想让妹妹留在客厅的,但为了防止妹妹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的“黑历史”说出来,她决定还是把妹妹送回房间里为好。
她拉着妹妹的手把她往房间里带,看了看妹妹脸上无辜的小表情,白慕浅只能无奈地对妹妹叮嘱道:
“妹妹乖!你先在房间里待会儿,姐姐我有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呀?”
妹妹眨巴着大眼睛询问道。
而白慕浅一时半会也不会解释,便先对妹妹说道:
“反正就是很重要的事,哎呀,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对,大事,当然是大事,事关她的终身大事。白慕浅又笑脸盈盈地回到了安仕黎的身旁,安仕黎打量了这房屋一会儿,对白慕浅说道:
“姑娘,你父母现在都不在家吗?”
回忆起往事,白慕浅有些感慨地解释道:
“我爹爹长年在外经商,他说他要去外地打拼,总有一天会让我们家享尽荣华富贵,便很久都没有回家,我和妹妹还有娘就都等着哪一天他能功成回家,只是一直都没有等到这一天,娘还没能见到爹爹回来,就因病去世了。现在爹爹还在外地,之前他还来信说他在京城的生意有了起色,用不了多久就能接我们过去,也不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兑现诺言,还是说以前那样失信……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也都习惯了,日子虽然没有多富足,但也还算知足。”
说完这些,白慕浅露出了笑容,只不过她的笑容虽很明媚,却依旧遮蔽不了其中的些许暗沉。
而安仕黎听完这些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愕然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再眨一下。
白慕浅父亲的剧情,安仕黎听起来怎么就这么熟悉?同样是为了出人头地,同样是背井离乡,同样是告别妻儿……这番话怕不是冲自己来的吧?安仕黎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是在滴血,他需要好好缓一缓。
他和白慕浅父亲的经历何其之相似?但他诚挚地祈愿自己不会和白慕浅的父亲面临同样的遭遇,要是安仕黎也如白慕浅父亲这般,功名未就而斯人已逝……安仕黎脸色苍白,完全不敢多想分毫。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要是有哪个作者能写出这样的晦气剧情,那他应该被挂在绞刑架上。
这时,安仕黎看向白慕浅的眼神多了份怜悯,说道:
“那你们也实在够辛苦的,不如……”
安仕黎的话才说了一半,白慕浅已然在脑子里浮想联翩起来,不如什么?不如由他来保护自己?天呐,这进展也太迅速了吧?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激动万分地注视安仕黎,期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不如在下到京城后,尝试与姑娘的父亲联系一番,让他尽可能回来照顾照顾姑娘一家?”
好吧!果然没有那么顺利,事实上,要是真这么迅速,她反而才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对自己别有所图。
安仕黎这样的回答虽未贴合自己的心愿,倒也颇让自己暖心,她摇了摇头,笑着对安仕黎说道:
“不劳公子了!爹爹事务繁忙,小女不希望他为家中琐事所扰。”
“姑娘真是懂事。”
安仕黎微笑着说道,他沉思片刻,随即又想到了献上一句祝福,道:
“姑娘你放心吧!你爹爹很快就能出人头地,然后回到你的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