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老夫人大寿只在程家堡内简单操办,但也是热热闹闹,满门喜气。就连平日里不注重这些礼节喜事的老夫人本人,也因着多年心事了却而高兴得在宴席上喝上几杯,一扫昔日愁容满面的模样。
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儿凌温言在旁作陪,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倒茶,程家堡诸位长辈看在眼里,心中颇为称赞。
“当年之事我程家堡多有亏欠,让凌锋带着你吃了不少苦头,而今误会已解,我也亲笔书信欲交给他聊表歉意。只可惜他隐居山野,我亦不知其踪迹,不知温言可否代舅舅传与你父亲?”
凌温言恭顺接过书信,还未回到座位上便听程老夫人道:“温言乃我程门血脉,又是柔儿在世唯一的骨肉。凌剑圣有仇在身不便暴露行踪,而你们此去淮南参加纳才大会,一路恐多险阻,若有程家堡之名在身定然轻松许多。老身着实是有私心在身,不愿我这唯一的外孙女儿再受苦受难,不如明日便让温言入族谱、进祠堂拜先祖?”
提起那自作自受丢了性命的程柔,满座皆是哀叹之色,凌温言眼中苦涩更甚,但她不久前才经过生死之事,已知江湖凶险,此时程老夫人意欲让她名入族谱属实让她倍觉感动。
众人对程老夫人的要求并无意见,两家和睦本就喜闻乐见。他们和胞妹毕竟是一起生活十几年的亲人,这其中感情岂是说断就断的。
这些年来他们不敢提及程柔之名,也多半是埋怨里带着心疼,愧疚里带着悲痛。如今程柔横死,其女年幼无母,程家堡自然会好生对待,以全当年憾事。
当夜,程裕专门将凌旭升叫到了自己书房。
“我这有本故友赠送的剑法,只可惜此法极为霸道,与我程家堡的招式多有不和之处,你体魄刚强,想来这门剑法是适合你的。”
凌旭升闻言挑眉,觉得这程堡主的说辞好生奇怪。只不过心里再觉得疑惑,他也没停下接过剑谱的手。
这本剑法叫《穿心剑法》。
看出少年郎脸上明显的讶异之色,程裕心下了然:“你就安心收着吧,不过这剑法到现在也算是孤本,你就藏着点看吧。”
“晚辈多谢前辈赠此宝物。”
“温言一介弱质女流,即使修习剑法,行走江湖间也难免会比男儿更加受制些。你是凌锋的得意弟子,他的剑诀再配上这穿心剑法,若你勤学苦练定能助你功力上涨。”
凌旭升走出房门,庞氏紧跟着进屋:“就这样将穿心剑法交出去,也不怕认错人,得不偿失。”
“那孩子长得并不像他父亲,反而颇似其母,尤其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你我自是不会认错。”
“是啊,当年若非周姐姐雪中送炭,我俩还真不知葬身于哪只野兽腹中呢,如此大的恩情,我又怎敢忘掉她的容颜呢?”庞氏眼底里是少有的真情柔和。
“唉,一别三十载,物是人非,没想到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
“天地昂阔而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过是这茫茫大陆上的沧海一粟,很多事由不得一两个人做主。”
“我瞧那孩子的神情并不像忘了出身的样子,凌锋与周夫人也有交情,那日护送周夫人的队伍也在凌家遇劫的树林附近遇险,凌锋不是等闲之辈,岂会不知这小孩的身份。凌锋与柔儿从前可谓情深义重,凌锋那样性格的人,你当真认为他会为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说辞而放弃这害他痛失爱妻之人?”
“凌锋知道,那孩子也没忘,不管他们是否有谋划,都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插手的事。周姐姐离开前就曾说过让我们切勿插手容周二家与旁人的恩怨,至于那孩子,往后我们多加照拂便是,连带着周姐姐、容大哥与柔儿的份。”
窗棂外,墙根处,是凌旭升倚在一旁偷听夫妻交谈。他清瘦俊逸的脸上并未见多少情绪,只是手里那本被前主人保存完好的书本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书脊都变了形状。
周夫人,这是多久没听过的词语了。
在这片早已被大雍统治者们教化的土地上,竟还有别人记得那已化作齑粉混入地泥中的容家与周家。
凌温言入族谱进祠堂后不久,程八爷的消息便带到程家堡来。
与此同时,江湖之中再起波折。
金山秘宝离奇失窃,而种种迹象都指向近日与金山多有矛盾的程家堡。金山沙掌门大为震怒,要求程家堡派人上门好生解释,而程家堡正因永宁城的调查结果对金山颇有微词,程裕干脆拿了剑,喊上一群弟子怒闯金山,扬言要和那老不死的沙掌门决一死战。
程佳妙瞧着这剑术更高一筹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表姐,心中怨怼之气不减反增,更是看她凌温言不来,于是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道理,跟着家主一起前往金山辩论。
程裕动作极快,还不等人阻拦便已经出了青河县。程蕴雪正担忧着,忽有张富派人前来声称扶阳郡出现了上回那客栈老板的身影,请求诸位少侠助一份力,若捉拿客栈老板,永宁城必有重谢。
凌温言名入祠堂后倒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亲人合聚的滋味。正愁无处表现自己对程家歉意的她主动揽下追查一事,与凌旭升一同拜别众人后准备启程离去。
临行前,庞氏将专门为凌温言、凌旭升二人纂刻的程府身份牌交予她。虽与程家堡弟子令牌模样有所差别,但有这刻着“程”字的名牌在手,行走江湖自然是容易许多。凌温言倒是没说什么爽快接下,凌旭升却推脱着没有要,庞氏也不强求。
大抵是想弥补,亦或者是真心疼爱,众夫人们往凌温言的行囊里塞了不少东西,还有两柄方便行走江湖的剑。最为亲近的程五夫人送了一柄精致的短小匕首,听说是她病故的小女儿抓周时拿在手里的。
庞氏握着凌温言的双手,多有忧心之色:“温言,你舅舅性子莽撞,最易受人言语左右,若你到了金山,可定帮我看着他些。”
“庞夫人放心,温言记着的。诸位夫人还请宽心,温言感念这些时日夫人们的照料,此番前去定不辱命!”
马车驶出青河数十里,二人在河边休整。凌旭升捧着清澈的河水洗脸,凌温言坐在一旁将憋在心中几日的话说了出来:“你既然早已知道程家堡并非当年真凶,为何与爹一起瞒着我?倒让我蒙在鼓里,还怕将你牵扯进来,千方百计地瞒着你。”
凌旭升就像早知道凌温言会这样问一般,手里动作没停,理了理衣裳坐回去:“若单纯只是劝说你,你又何尝会听。倒不如让你和程家堡的人打上几架发泄发泄。”
想到程蕴雪临行前也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他们师徒二人想法的,凌温言心里终究有几分不快。他们师姐弟二人同吃同住十一年,她自以为是他们是天底下最清楚对方心里想什么的人,二人亲密无间,却不想其实早就互相藏着事。
“你可还有秘密瞒着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可说过不骗我的。”凌温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与师弟应当一直保持着和儿时那样知心知彼,永无隔阂。
凌旭升听着师姐一本正经地说着幼稚的话,笑着转移话题:“我哪还敢啊,这次要不是师父授意,我得知这件事之后肯定膝盖骨一软,啪嗒跪在你面前把这些一字不落的告诉你。”
“沙沙——”树丛里传来窸窣声,二人皆是警惕站立,把手搭在剑鞘上。
“是我是我,别紧张。”程蕴雪的小脸从树丛中钻出,梳好的发髻略显凌乱,衣上脸上土泥遍布,狼狈不堪。
“蕴雪?你怎么跟来了?”凌温言率先放松姿态,走过去帮一把卡在交错树根里的程蕴雪。
程蕴雪身后,是踌躇不敢前进的焦彩儿与站在一旁看程蕴雪笑话的尹轩,他身上还背着三个大包袱。
凌旭升稍瞬惊讶,转过身拿起一只荷叶鸡朝程蕴雪她们来的方向递过去:“来得正好,从你家厨房带出来的鸡还热乎着呢。”
“正巧我饿了!”
程蕴雪毫不客气地接过吃食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抬起头解释道:“程家独门剑法很多传男不传女,我也不喜欢程家堡内那柔柔的女子剑法,一点都没有利落姿态,还是温言姐的剑法好看!想来想去倒不如同你们一起去那什么万霄门。听说那是武林新秀,我好歹在我爹娘教导下学了几年剑术,以我的身法,进去之后肯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还能和那位顾前辈交上两手!”
程蕴雪虽说得上文不成武不就,但却一心想着能得到当今世上最年轻有为的前辈赐教。顾君雁虽不用剑,但她手上所用的千机伞千变万化,想来很多地方与剑并无不同,按程蕴雪自己的话来说,顾君雁与她都是心怀正义,惩恶除奸之人,两人追求与武学方向大差不差,若能得其指教,必定能在各个方面更上一层楼。
“你贸然离家可告知家中长辈?你五叔母是感性之人,万一……”
“温言姐无需忧心这个。前去万霄门一事我已事先禀明母亲,她虽有些动怒但也未曾多说什么,我一路赶来程家堡也并无阻挠。其实若非当初遇到你们二人,恐怕我至今也不会回岭北。”
程蕴雪心满意足地放下鸡骨架,抬手间却被凌温言敏锐地捕捉到手腕间交错的红痕。
“你这是怎么弄的?”凌温言小心抓住程蕴雪欲缩回的手,拉开衣袖看去是满臂伤痕,看得她心疼不已。
纵使凌温言再小心翼翼,程蕴雪还是吃痛叫出声,凌温言见状赶紧起身将临行前夫人们塞的药拿出来,指挥程蕴雪坐到马车里。
“其实也不必很忧心,只是程家堡的规矩罢了。我们程家子女生来便算程家堡弟子,若是有意转投他人门下,轻则受鞭刑逐出门,重则算叛出师门,是要性命相偿的。”
“我毕竟是程家堡家主一脉,只是挨了几鞭便放我出来了,只是往后可不算程家堡弟子,不过我出门在外本就不稀罕打着程家堡弟子的名号,以后出去就只报岭北青河程府便是,反正都是一样的效果。”
感受到凌旭升担忧的目光,尹轩开口:“你们放心。我只是寄养程家堡,不算程家弟子,所以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没挨刑。大姑娘担心三姑娘,便派我出来护卫。”
看着程蕴雪笑得极甜,俨然一副赚到的模样,凌温言便故意加重手劲,疼得她哇哇直叫:“现在知道疼了?好歹是家里人精心养出来的女儿家,如此不知爱惜自己身体。”
“本来可疼了,可是温言姐给我上药我立马就不疼了。”
撒娇打滚,那是程蕴雪惯用的技能,这一招使在鲜少与人接触的凌温言身上也是极为受用的。凌温言经不住程蕴雪的“攻势”,自然地软下性子与力道,看得凌旭升瞪大了双眼,此时恨不得自己就此变成女儿身,以便不再受师姐“欺压”。
五人耽误好一阵子才准备继续启程前往沿途客栈投宿,河边银光微闪,晃住焦彩儿的眼睛。她定睛望去发现原是粼粼河水在月光下泛起光辉,这才安下心跟上几人的脚步。
来者不善之人总是脚程很快,十几二十个人将他们团团围困住时,程蕴雪属实是做了命丧黄泉的想法,她强装镇静:“诸位,我们只不过是打这路过的无名小卒,何须动用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前辈?”
“算你丫头有眼光,只不过我们老大说了,要从这去金山的一律格杀!”
敌人们只给一句话的喘息时间便提刀冲来,只是还不等那些歹人的刀真正落到肉上,银色流光从四方飞来,扎在他们身上,大多一击毙命,唯留下方才回话之人的性命,从暗处飞身上来两个人将其捆缚,卸去下巴以防服毒自尽。
张富从林中走出,示意弓弩手收手:“张某多有得罪,让诸位姑娘公子受惊了。”
他们几个都不蠢,这林子里树上树下皆是待命的弓弩好手,显然是早就蹲守在此只等他们一伙人过来。
被人拿来当诱饵的滋味并不爽快,连带着对张富的观感都觉得恶心,,凌温言如是想,与他拉开距离。
“永宁城好手段,我们可担不起您的赔罪。”程蕴雪的阴阳怪气依旧稳定发挥。
尹轩虽多有不满,但注意力并未在此事上多有停留。他蹲下检查尸体:“若我没猜错,这群人与岭北佛宝一事脱不了干系吧。程堡主一行路过此地时无人埋伏,却专门在此截杀我们,想来是凌姑娘和凌公子在客栈看到真凶面容故而要阻止我们前去金山。”
凌温言也跟着蹲下,试图在尸体上寻找蛛丝马迹:“先前我们在到达岭北前一直小心翼翼掩藏身份,当时他们应该并不知我与师弟踪迹。看来是那日我在青河县与程堡主一战惹火上身了。”
“二位猜想得不错,在下得知程堡主与一神秘女子在客栈交手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此事势必引起佛宝真凶的注意,金山秘宝失窃后又听闻诸位少侠出发扶阳郡,便自出城时就暗中护卫,未现身提醒一是为了不错失良机,引蛇出洞,好给程家堡与昆山派交代;二是如若佛宝真凶并未注意到此事,反而因永宁城的现身打草惊蛇亦或是给武林上的闲言碎语火上浇油可不好……”
程蕴雪闻言冷哼一声摆头不理人,凌温言与尹轩正忙着翻尸体找线索,张富倍感尴尬,只得主动搭话:“两位少侠不用费心寻,张某已查明这帮贼人的身份。是金山金凛峰峰主尹德于五天前在扶阳郡一所黑镖局里找的人,在这乱世里专营杀人越货的勾当。”
雇主姓名一被说出,程家堡的两位神色都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