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2 / 2)山城孤灯首页

这水平,哪里是学员,分明就是教官的教官嘛。

我觉得这个项目罗卜都未必是他对手。

考试结束,大伙儿出山。按保密条款,学员在训练期间不许私交,更不许透露履历和底细,所以此君到底何人,也就无从得知。幸好我与祝教官算是素识,回城之后,他第一时间完成大哥的拜托,介绍我与罗卜,过几天我拿到成绩单,又通过大哥约他见了一面。

“这次可真是多亏你啦!”坐下来之后,我足足用了一刻钟,才把我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吐出去。“这次真是……要不是你——我也得跟那些人一样,卷铺盖打道回府啦!”

“余小姐言重了,这主要还是余小姐足够努力。”

我说的“卷铺盖”,可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这期进班学员50人,能留下来参加下一期学习的,仅余32人。

想想我头回翻墙,掌握不到要领,一下子骑在墙上的情景……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条蛇……这一席美味佳肴加一堆感谢奉承,绝非场面虚礼,我的确应该好好谢谢祝教官,诚挚敬他一杯。

“那位松龄兄——”喝过酒,吃着饭,我随口聊起,“他那枪法可真是好!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

“他那是实战中训练的,只在靶场,练不出那样的水平。”祝文杰微微一笑。

“实战?”我愣了一下,瞧着他,“你是说他不是新学员,是个老兵?”

祝文杰一怔,似乎自觉失言,伸了筷子去夹菜。

“那你呢,你打过实战没有?”我也去夹菜,同时把这话题遮掩过去。

这个问题祝文杰也没回答,又微微一笑。不过这笑,谁都看得懂。

“那——你打过哪场仗?上海?武汉?还是……”

“这宫爆鸡丁还不错。”

“你认识我大哥,”我不依不挠,继续刨根问底,“莫非你参加过长沙战役?”

“继续猜?”他继续吃菜。

“不对。”我盯着他摇头,“现在前方打得这么激烈,听说6月份长沙还——你一没负伤二没残疾,以你本事,不应该毫没由来留在重庆……所以我猜,你参加的实战,不是打仗的前线,而是敌后游击——在日占区。”

“继续。”

“中美所的任务,也正是训练敌后游击作战。”我瞧着他。

剩下的话,我已经不用说下去。

果然,他停下了筷子。他抬起头瞧着我,瞧了一会儿,说:“不愧是鸿稷兄的妹子。”

***

嗯,是的,鸿稷,余鸿稷,就是我那成天盘算着把我泼出去大哥,现任国军杨森麾下27集团军第121师警备2团团长。母亲虽然大字识不得几个,但父亲粗通文墨,除辈份按“鸿”字排列,名则均以“禾”为侧旁,大哥鸿稷,二哥鸿程,三哥鸿黎,我叫鸿秋,还有两个小弟,一个名鸿穆,一个名鸿稚。

这些字,再配着名,明眼人一看,就知余家那位大老爷,虽然平素嘴上俗气,三句话不离钱粮生计,其实他心里怀着的,那还是有一些家国大志的。

当然了,大哥当官,二哥挣钱,鸿稷鸿程这名儿,马马虎虎的也算切题。但三哥鸿黎呢……他好像什么都爱,什么都做,却又什么都做不长,什么都做不成。到了适龄,他也上学,也上了大学——但此大学非彼大学,那只是宜宾的一个商业专科。大学期间,他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毕业后几人合伙做生意,自那以后,他成天都在外忙碌,今天要请客,明天要出差,总之,去成都去贵阳,吃饭喝茶戏园子……钞票花了不少,却从来没见他谈成过一笔生意,当然也没帮家里赚回来过一张法币。

二哥一怒之下,上告父亲。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又爱上了文学,跑去加入了几个文学社,接着,就又发生了同样情形,又是高朋满座,吃饭喝茶戏园子,高谈阔论之后散会,他又掏腰包会账……

至于我——我这个“秋”字,很简单,秋,秋收,春播夏作,只盼秋收。

有个花出去的,当然就得有个收回来的。老爹常说,三哥丢的钞票,是二哥捡回来,三哥丢的面子,就要由我和大哥捡回来。

“大哥说他又要开拔了,”既然祝文杰提起大哥,那我也不妨顺着这话题聊下去。“只不知他这次又要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长沙失陷,日军继续南侵,战事激烈,作为军人,危险二字,不必谈。”

“不都说日本人马上就要失败了么,怎么还——”

这一点,我的确不大明白。自打日本轰炸珍珠港,美国人参战,尤其是中途岛海战大胜,日本人马上要崩溃的传言就不绝于耳,只是,今天推明天,本月推下月……

“或许吧,”祝文杰笑笑,但显然有些勉强,“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战吧。”

“你是说日本人现在已是强弩之末?那依你看,他这强弩之末,是‘不能穿素缟’呢,还是会垂死挣扎、拼死一战?”

这个答案,虽然我没跟日本人打过仗,但这些年来,无论是来自天上的轰炸,还是从前线的战报,都完全可知。

这是我头一回真切地为大哥担心了。

“你肯定知道他们开拔去哪里了,是不是?”

“不知道。”祝文杰摇头。接着,他又正面对着我:“即使我知道,那也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祝教官——”

“即使是鸿稷兄本人,我想他也是不能告诉你的。”

我一脸丧气。说实话,从前大哥出征,我都是他走了之后才知,甚至是他回来之后才知,还从来没这一次,人还没走,就先得知,然后,一颗心悬在半空。

谁说我不疼我大哥,是我那大哥不疼我而已。

***

高高地嘟着一张嘴回到宿舍,遥遥远远就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朝我走过来。

我特意选了一间左右都有邻居的房间,以显示我没心没肺爱热闹——爱热闹的人往往没肚肠——连肚肠都没有,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不能示人的秘密了。

这女子很漂亮,漂亮得扎眼。搬家当天,我见过她,但跟着就去了训练营,今天是第二次碰面。

“潘晓蓝。”她倒是大方,直直走到我近前,率先伸出手,同时带出一鼻子香水味。

“我叫余鸿秋。你叫小兰?那你就叫我小秋好了。”我把包往背后一甩,腾出右手来跟她相握。

“破晓的晓,蓝色的蓝。”

“总之你以后就叫我小秋好了。”

“我住你右边隔壁。”

“那就是说,我是你左边的隔壁邻居?……”

与潘晓蓝的对话至此为止。因为我还得赶紧把那一个大包袱放去房里。房间早在搬家那天就收拾好,但几个月没人住,兼之最近天热潮湿,打开门窗通风良久,也还是有股子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