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江比马大姑只小一岁,可是他也叫她“大姑”。
“大姑,只好向你借钱,整个莫家村,没有其他人可以借,嫌弃我没有儿子。”伟江讲这句话的时候,大姑的案台上已经摆着神像,他就对着神像讲,求神拜佛一样的虔诚。
大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给那尊金身泥像敬香。
“大姑,我的娘死掉了,办白事的钱不够,看在你的娘死掉的时候,是我同仙根两个人挖坑埋的,我的娘还烧了纸,好几叠。”伟江把左手心叠在右手心,慢慢拉开,看看差不多够了,就停住,然后接着商量:
“那么,你能不能帮帮忙了?”
大姑心里就被针刺了一下,想起她小的时候不听话,娘亲拿出一根绣花针,在头发上划两下,戳在她的手指尖尖。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随着心跳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她的心尖,传递到那一炷香上,落下旧年的尘埃。
“那么,怎么帮呢?”大姑回话了,用着最平静的声音。
“最好借我一点钱。”
“我这里黄纸钱倒是有不少,可以分你一半。”
“咦……大姑,莫要开玩笑,纸钱不顶事啊。”
“我好多年全靠这黄纸。”
“是,你不一样,青菜萝卜和香油,地里就有,做法事的人家拿来给你。可是办白事不是做法事,青菜萝卜和香油,是不足够的。”
“那么你还缺多少钱呢?”
“已经有三十块了,大概还差一半。”
“铜钱已经毛了那么多了吗?”
“换了新钱了,袁大头不顶用了,头像已印在纸上了。”
“这么多钱,要用在什么地方呢?”
“青菜萝卜地里有,米用缸里的,买些豆腐花不了几块,棺材板也不用好的了,不让土葬了,用不到好木头。冥纸、蜡烛还有道士和尚,七七八八也用不了二十块,主要是用在买肉上面,猪肉可贵。”
“我这里没有袁大头,也实在也没有印了人头的钱纸给你,不过,可以给你一只猪。”
“哪里来的猪?你又不吃肉。可不能再说笑。”
“不是跑回来一只花猪吗?你拿去,杀了,当我还你的恩情。”
“那猪是常家的,也不是你的。”
“你也忘了?他们家的房子哪里来的,占了道观那么多年,还换不回一只猪吗?”
伟江一拍脑袋,应声道:“可不是!”然后准备絮絮叨叨起来:“你和他,这个命啊……”
“苦“字还在伟江的喉咙里打转,大姑把他打断:“莫再提!那年头,谁不苦呢!”
伟江就只好把“苦”字又咽回去。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娘给他熬的第一碗漆黑的药,他就喝了一口。那个苦,从嘴巴里溜过嗓子眼,顺着吃饭的管子,一下子沉到尿水泡里。
“可不是嘛!我没有儿子了,到现在还是苦得很。”伟江无奈地说。
大姑摆了摆手,不要他的谢,又独自跪到马皇后的金身前,祷起经文来:
“唵嘛呢叭咪吽。”
伟江找来他的两个女婿把花猪捆了,又让另外两个女婿把猪擒住,按在一块用两条木凳搭起的门板上,花猪“咿唔咿唔”地尖叫。
杀猪佬,用一块凹成月牙的磨刀石醒了刀,嘴巴里也念,“唵嘛呢叭咪吽!”。雪亮的白刀子捅进花猪的肥脖子里,抽出一把红刀子。
血红血红的猪血从蚕豆荚大小的窟窿眼里喷出来,全落进杀猪佬事先备好的一个大木盆里。
立冬过后寒冷的空气,干燥清爽。滚烫的猪血激出几道子雾汽,混着猪身上的骚气,在莫家村传播开来,大家就知道,可以吃豆腐饭了。
伟江为他娘办的豆腐饭,最后一顿用上了红烧肉,也算尽孝了。
在每一碗红烧肉上边撒一把葱花,这股子香气就把来吃饭的人哄开心了。
伟江乘着大家的眼睛都在肉上,把话说明了:
“这头花猪,原本是常家的,它自己跑回来,不是来送死的,是来报恩的。”
来吃饭的人,没有心思听谁的讲话,七魂六魄都已经在红烧肉上面了,也有不好意思的,心思只放在红烧肉上面的葱花上,绿绿的葱花,看着就香,但不管是谁,都只盼伟江早一点叫起筷子。
“我娘以前帮大姑的妈烧过纸的,我娘对大姑家有恩,是吧?常家的房子以前就是马后观,你们记得吧?道观是马大姑的,没错嘛?那么,常家就欠了大姑的恩情。”伟江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大伙的喉咙不停地动,顺着讲:
“这头猪现在跑回马后观,就是来恩,把常家欠大姑的恩还掉,大姑又同意报我娘的恩。这样以来,恩都还清,债也没有了。我叫我的女婿们杀掉这只猪,遂了它的愿,满足它报恩的精神!“
“只听过人报恩的,没有听过猪也报恩!”其中一桌里有人哄笑了一句,大家都笑起来。
“有时候啊,猪还比人讲恩情的!”伟江也笑着回了一句,随后指挥道:“好了,起筷子吧!今后,谁也不要说谁顺了常家的猪,如果是顺的,你们还会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