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终于靠近了他们。
但赵构只觉得恶心。
赵构摘下腰间的香包放到鼻尖狠狠嗅闻,如同犯了病的肺痨鬼。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露出笑容,装作平易近人的模样同工匠继续套近乎。
一番生理与心理的博弈之后,赵构花了数秒做好心理准备,艰难地放下香包,再次挤出温和的笑:“老师傅,打搅了。”
工匠抬起头。
他打量着面前的赵构,先是看了看赵构上半张脸那紧锁的眉头和写满厌恶鄙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下半张脸格外割裂的僵硬笑容:“让贵人见笑了。”
赵构这一番举动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却颇为好脾气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动向远离赵构的方向挪了挪。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局促地掸了掸,抖落尘土后,又抚了抚根本没法抹去的衣角褶皱,最后用指甲熟练地抠掉了上面陈旧的泥点和脏污。
赵构感觉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翻腾。
他逼迫自己将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干净的部位之一。赵构忍着恶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认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赵构,随即习惯性地垂下了头。他的眼神顺着低头的姿势,沿着赵构的衣衫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了他指尖扣着的那只龙纹香包上。
在赵构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诡异的可怕,混杂着喜悦和恭敬,又隐晦地闪烁着憎恨和犹豫。
但在赵构的眼里,面前的工匠只是老实地点点头,颤着声音求证:“是陛下吗?”
赵构松了口气,认得就好办了。他顾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压低声音快速命令:“带你们来的那个人,他想要弑君。你想办法带朕出去,待朕脱离险境,必会厚厚嘉奖于你!”
听到这里,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这……”
赵构又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逼得工匠点头:“草、草民想、想办法。”
……
“修庙?你疯了?”张俊拽着刘光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神色急躁中带着一丝嘲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与金人的和议根本谈不成!这留给太后的庙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他准备把这庙改成岳飞的生祠!”
“哦?”
听到这里,刘光世终于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围着泥师团团转的赵构,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要如何讨好岳飞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给我解决了。”张俊暴跳如雷,又在刘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别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他在后院那棵糖棕树下给岳飞留了坟包……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份!”
刘光世的眼神掠过那棵高大的糖棕树,俨然也知道树的寓意,神色瞬间阴沉不少。他顿了顿,依旧耐心地和张俊说话:“这庙若改成岳将军的生祠倒也不错,实不相瞒,我也给陛下看好了地方。”
“刚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飞坟前跪了四个人。”看到张俊瞬间紧张的神色,刘光世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但我倒觉得,这四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杀害岳将军的,另有其人。”
张俊听懂了刘光世的暗示,他讶然地抬眼,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你、你的意思是说……”
事实上,张俊颇为意动,若能让赵构取代他跪在那里,使他免去“四奸”恶名,那自然再好不过。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到了这个地步,张俊也懒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图。更何况,在他看来,他本就是遵从赵构的命令去陷害岳飞,若不是赵构,他也不会落到遗臭万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张俊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补充道:“在他们那里,小小女子都胆敢点评帝王,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敢让皇帝跪在岳飞坟前。他们都办不到,何况是在大宋?”
刘光世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问你,你觉得天幕上那尊铁像的模样像你么?”
“当然不像!”张俊毫不犹豫。他说起这个就来气,皱着眉无比愤恨:“若不是那铁像前钉着一块刻有我姓名的铁牌,光看那铁像,谁知道那是本将军?要是被本将军知道是谁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张俊如此愤恨不无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飞庙里的四奸铁像,因为历代百姓的捶打,已经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许最初那代的铁像确是仿着张俊的模样铸造,但百年过去,别说张俊的画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们动手时,也难免掺杂些个人情绪和偏好,比如——将铁像的五官朝着传统奸人的模样刻画。
看着陌生的五官刻着自己的大名,叫张俊怎能不气。
“那就对了。”刘光世又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若这岳飞生祠里跪了一座无名无姓的铁像,就算他的五官看着有些像陛下,可谁敢真的说出来,他就是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