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设想里,岳飞应该乖乖奉旨撤军回朝,而历城那边的起义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小打小闹。
但谁都没想到,以忠君著称的岳飞这次居然会抗旨不遵,十二道金牌屁用没有。
金国毫无防备之下被杀得落花流水,伤亡惨痛。别说金国最得力的大将完颜兀术命丧黄河,那从山东调过去的大军也被首尾夹击,全军覆没。
岳家军一路高歌猛进,一鼓作气拿下平阳府、太原府、真定府,堪称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与此同时,金人倒霉地发现,被他们视为“小打小闹”的历城义军不知何时已经聚沙成塔,形成了一股规格超凡的武装势力。
以辛赞为首的义军极其难缠,尤其是那个叫王富贵的军师,简直令金国的将军们恨得牙痒痒。或许是出生市井的原因,王富贵的打法极其“流氓”。在他的指挥下,义军很少正面迎敌,反倒是经常散作几支小队,埋伏在各个地区偷袭金军的大本营。
金军出营攻击,义军转身就跑。
金军按兵不动,义军回身骚扰。
如此战术,使得金军不得不提起精神日夜提防,精神不敢放松一刻。但这样来回数次之后,整个军营的士兵很快都挂上了黑眼圈。然后在某个深夜,历城义军突然又大吵大嚷地杀上前来。就当金军以为他们是故技重施,准备不予理会之时,辛赞却高举大旗,率领万人从山上冲下……
噩耗再三传来,金帝被气得奄奄一息。他在臣子们哭天喊地的劝阻声中,终于认命地开始撰写给宋朝小皇帝的求和书。
完颜亶觉得自己主动写信求和,已经算是拉下颜面,放低架子。所以第一封寄出去的求和书还带着金朝一贯的趾高气扬,几乎是命令着新帝赵眘停止进攻。
赵眘的回信来得很快。
但金帝完颜亶刚刚读完,就被气得两眼一翻,直接昏迷数日。
回信上写,求和可以,不过求和书得以“臣完颜亶敬奉”为开头。
数日后,完颜亶悠悠转醒。
在大臣们哭天抢地的求和声里,完颜亶毅然决定一意孤行,打他妈的!他完颜亶就是死,也绝不向宋朝那十四岁黄毛小皇帝称臣!
金军苦哈哈地继续开战,或者说,继续挨打。
就在岳家军攻破河间府,剑指金国首都中都之际,完颜亶第一次开始与赵构共情。在他收拾包裹坐上逃亡的马车之际,他无比辛酸地想念那位失踪的宋昏宗。
是了,秦桧死的那日,赵构就不见了人影,人人都说他这是又偷偷逃跑了。
宋人愤恨于赵构的无能和怯懦,草草找了一个月便宣告赵构已死,然后士大夫们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给他安了个宋昏宗的庙号,随后便敲锣打鼓地将赵眘请上了皇位。
完颜亶这一退,就是退到了五国城。
眼见再往后就是蒙古人的地盘,在臣子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完颜亶几乎是被逼着写下“臣完颜亶敬奉”六个大字。
这一封求和书,极尽谄媚讨好之意。意思无非是请求宋朝退军——只要退军,一切都好说,割地赔款在所不惜。
或许是两地路远,这次赵眘的回信来得有些慢——等完颜亶拿到那封回信的时候,他已经坐进了岳家军为他精心准备的囚车。在囚车里一路摇晃着南下时,完颜亶终于有空打开那封书信,他准备细细品读,用来打发时间。
可他的心愿再次落空。
因为这份回信极其简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不”
……
岳飞精挑细选了一支队伍,护送柔嘉和宫妃回归临安,至于他,还要率领队伍继续北上,扫荡蒙古。
临出发前,柔嘉同岳飞见了一面。
两人隔着一块布帘,就北地局势交流了几句。谈话间,岳飞看出了柔嘉的迟疑。他向柔嘉叩首,用自己的性命为新帝赵眘担保:“公主尽管放心,陛下一定不会亏待您!”
真的吗?
柔嘉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岳将军,你这次或许是猜错了。
4.
柔嘉晃神之际,马车不知何时停下。
“怎么了?”柔嘉隔着帘子问车夫。
车夫有些为难,小声回答:“有个书生拦路。”
车夫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明显不怀好意:“想必这就是柔嘉公主的銮驾了吧。”
“既然知道是公主銮驾,你这书生还不让开?!”车夫高声斥责。
拦在马车前的书生不屑地冷哼一声,非但没有让开的意思,声音还越发高昂:“既然没认错,那就容草民在这说几句话——公主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车夫勃然大怒:“你这……”
“让他讲。”柔嘉隔着帘子出声。
“可是公主,你是没看见,道路两旁都是百姓——这混小子是故意的,他是刻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羞辱于您!”
“让他讲吧。”柔嘉依然坚持。
这既然是未来日日要遭受的□□,她又何惧提前一天开始?
书生得意一笑,见道路两旁百姓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他越发得意洋洋,满面红光。只见他昂首挺胸,气沉丹田:
“节葆天真操持与冰霜并古,荣邀国典恩膏共松柏常春。”
他背的,竟是贞节牌坊上的楹联!
一语落地,全场寂静。百姓们似乎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无不噤若寒蝉。他们的目光在马车与书生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但马车里的柔嘉公主一言不发,唯有马夫坐在外面瞪着书生愤愤不平。
见自己一言有如此成效,书生大喜过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继续背诵:
“《列女传有言,古有贞姜者,齐侯之女,楚昭王之夫人也。王出游,留夫人渐台上而去。王闻江水大至,使使者迎之,忘持其符。使者至,请夫人出,夫人曰:‘……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从……妾闻之,贞女之义不犯约,勇者不畏死。’使者取符,则大水至,台崩,流而死,乃号贞姜。”
这是在用“贞姜”的例子劝告柔嘉——残花败柳之躯,不如早日投水而死。
“《女史箴有言,膏不厌鲜,水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尔形信直,影亦不曲;尔声信清,响亦不浊……浴者振衣,沐者弹冠;人知正服,莫知行端。服美动目,行美动神;天道佑顺,常于吉人。”
这是把女子的贞操比作膏、水,玉、兰花,失去贞操的女子,犹如不新鲜的油膏、不清澈的浑水、有瑕疵的碎玉、散发臭味的兰花,令人生厌。不遵循规矩守护贞节的女人会受到上天的厌弃,福祉和好运绝不可能降临在她们身上。
“《女则有言……”
书生摇头晃脑,越背越流畅,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他对面的马车却始终悄无声息。
渐渐地,两旁的百姓开始小声议论,他们低声交谈着,时不时看一眼马车。
柔嘉听着外面的喧嚣,她紧紧闭着眼,生怕自己的泪水落在霞帔之上。
在金地为奴为婢的时候,她没有哭。
亲手杀死赵桓的时候,她没有哭。
但如今,她的眼泪汹涌如潮。
模糊的视线里,柔嘉望着鲜红的霞帔,突然无比想念母后:“娘,或许当初我就该和你一起走……”
“臭酸儒,快点滚开!”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书生的背诵。沉浸在得意里的书生骤然被惊醒,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是谁?是谁让我滚?!”
他环顾人群,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你一个大老爷们,背什么《女孝经?《孝经还不够你呼噜么?”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书生这次终于精准定位——竟然是个垂髫的娃娃!
娃娃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他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拿眼睛睨着书生,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柔嘉公主要回宫,是条好狗就别挡道!”
“公主!我大宋哪有这样不要脸的公主?!”书生气歪了鼻子,指着马车愤怒道:“这群女人可是进过金人洗衣院的!臭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洗衣院吗?就是官妓院!只要是个金人,谁都能……”
“闭嘴!”又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这一次,出声的是个妇人。
妇人厌恶地瞪着书生,大声叱骂:“你个书生,嘴巴怎么这么臭?之乎者也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吗?”
有了妇人率先开头,人群里的妇孺纷纷叫骂起来。专属于市井泼妇的骂法很快让书生无法招架、败下阵来,更让他难受的是,道路两旁的大老爷们也纷纷拿唾沫吐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
“滚开啊,臭酸儒!”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书生几乎毫无招架地被如雨点般落下的臭鸡蛋、烂菜叶砸了个满头满脸。他吃痛地叫骂,嘴里虽然依旧拿着柔嘉南归的事情大做文章,心里却莫名出现了一丝悔意——妈的晦气,早知道就不来了!这会儿谁来救救我?!
“救星”说到就到。
远远的,传来一阵乐声。
众人被声音吸引,纷纷回头。而马车里的柔嘉听到乐声,居然失态地一把掀开车帘,站在马车上向前眺望——
临安令、临安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兵部尚书作为“六引”并列在前。六位难得一见的大官此时一同出现,他们身着正式官服,不苟言笑,眉目肃然。
六人身后,十二面“大纛”庄严非凡,数位护卫托持一面,旗帜在空中随风飘动,彰显皇家威严。随后是持弓弩和槊的“清游队”,和执朱雀旗、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队”。十二面龙旗之后。又是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
引驾十二重后,终于见到皇帝的玉辂缓缓而来。玉辂由太仆卿亲自驾驭,两侧围满在朝大将。这些大将无不正襟危坐于骏马之上,宝剑令牌,一应俱全。
——竟然是天子出行的最高规格仪仗!
百姓纷纷下跪。
书生像是这才意识到,柔嘉不仅是位公主,还是当今天子的堂姐!他仓皇不已,本想逃入人群,却被护卫当场拿下,捆成了粽子扔在柔嘉的马车旁边。
不多时,“六引”已经行到柔嘉的銮驾前。见柔嘉神色忐忑,最为活泼的御史大夫悄悄冲她挤了挤眼睛,又迎着柔嘉的目光,几乎是明示一般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容。
柔嘉朝这位陌生的士大夫微微点头,可她攥着霞帔的手却依然没有任何放松。
六引过,大纛过,十二重过……太仆卿一勒缰绳,玉辂缓缓停下。
柔嘉沉默地下跪。
她听到玉辂的圣帘被掀开,她听到有人步下马车,向她走来……一双孩子的手,并不大,却足够有力,稳稳地托住了自己的双臂,将她扶起。
穿着龙袍的赵眘站在柔嘉面前,眼睛明亮,笑容温和。
他唤她,阿姐。
在柔嘉怔愣之间,赵眘朝她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转向那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书生身上,目光冰冷,语气威严:“冒犯朕的阿姐,就是冒犯朕——藐视天颜,拖下去,杖毙。不准其家人为其收尸,三代内,不准其亲族入仕。”
处理完书生,赵眘松开了柔嘉的手。
柔嘉下意识上前一步,赵眘却巧妙地避过了她的动作,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见状,柔嘉停住脚步,嘴角不由再次露出苦笑:是啊,她在想什么呢……
赵眘评估了一下距离,暗自点头,回头用目光示意韩世忠“朕已准备完毕”。
韩世忠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柔嘉身边。柔嘉方疑惑抬头,就听得身前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赵眘,跪了下来!
堂堂大宋皇帝,他竟然给柔嘉下跪!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临安百姓的面,一代帝王,用着最正式的仪仗,屈膝向一女子下跪,简直前所未有!
但赵眘面无异色,俨然是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柔嘉心胆俱裂,几乎是拼了命地扑上去要把赵眘从地上拉起来。那一刻,她的脑海被一个念头牢牢占据——赵眘给她下跪,会对他圣誉有碍,不能让大宋皇帝再被人嘲笑了!
韩世忠叹了口气,用了一丝巧劲拽回柔嘉。柔嘉挣扎得厉害,韩世忠几乎是拎着她,逼她生生受了赵眘的三叩首。
“阿姐,让你受委屈,是朕之罪。”
赵眘叩首。
“阿姐,让你受委屈,是大宋男儿之罪,朕代大宋男儿,向你赔罪。”
赵眘叩首。
“阿姐。朕在这里,当着万民的面向你和你身后的宫妃娘娘们允诺:从今往后,朕绝不会让你们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朕会让你们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无忧。”
赵眘叩首。
少年帝王起身,珍而重之地牵过她的手,向天下宣告柔嘉回家的喜讯。
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柔嘉戴着霞帔,释然而笑——
柔嘉自持,喜愠莫见。
柔和美善,顺遂平安。
柔嘉,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