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刷地扬起头来。
“娘呢?瞧着已是半夜,娘去了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老奴不知......夫人只交代了,在祠堂等。”福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小姐,老爷他的......尸身,回来了。”
愣得半刻工夫,夏安都没来得及穿鞋,朝着家中的祠堂疯跑而去。福伯拾了鞋子,追在后面,口里止不住的呼着她:“小姐!小姐!”
及至赶到祠堂门口,夏安呆呆的立在那儿,张着一张小嘴。
父亲的头颅涂了漆,此时堪堪运回来,尸身呢?不见踪影。她呆呆的走上去,立在供桌前面。
那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一颗头颅,她是认得的,脸上的皱纹,鬓边的银丝,束发的赤带,眉,眼,鼻梁......一模一样,刻在心底的模样涌现出来,他却不敢去认。这脸上,对她绽出的总是笑容,如今怎却变成了空洞的眼,与从未见过的斑驳血迹呢?
悲伤,孤独,迷惘,愤怒,说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只没有害怕,轻轻走上前去,环住了父亲,眼中的泪珠丛丛落下。
“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怎地对安儿......对安儿竟守不得承诺......”
“小姐......只当心......”
夏安猛地回过头,心底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她朝老人怒吼出声。
“出去!出去!求得什么!”
抬起手边的香炉,顾不得烫,她直脱手丢去了头顶的牌位当中,木块,软垫,手边摸到的物事一并被她劈砸出去,去砸那些灵位,去砸灵位正中,展翅而飞的朱红神像。
“求得什么祖宗显灵!求得什么朱雀庇佑!你们吃尽香火便罢,护不得性命,我父亲枉遭横死,如今竟连个全尸也得不到!他有什么对不住你们!我便拜些什么!我今日死在这儿,化作恶鬼,天上地下,全教你们有得好瞧!”
夏安瞪着猩红的一双眼,直愣愣便要向那楠木香案一头撞将上去,这变故来得突然,福伯来不及拦,电光火石间,耳畔只听得叮当作响,沈剑仪后发先至,飞身抓住女儿衣衫,抬手直封住她腿间两处穴道。
终是没撞得上去,夏安双腿失了力,失了魂魄般跪坐到地上。沈剑仪挥挥手,福伯退出门去,将祠堂的大门掩死。
“娘......”
待要回头去瞧,母亲先一步自身后环抱住她,捂住了她的小嘴,手上冰凉的,扎得她有些发痒。
“安儿,娘说,你听着。”
夏安被母亲掩着嘴,呜呜叫唤着,听不清讲些什么。母女二人跪伏于地,沈剑仪自怀中摸出三本小册来。
“安儿,你不能死。”
“那恶贼杀你父亲,凭娘的本事,总归是报不了仇,你是夏家血脉,自有神通傍身,这红册是你祖传的火法心经,你依着去练,练得比你爹爹强些,再去报仇。”
“这两部蓝册,一为你爹爹所练枪法精要,一为娘自军机阁学来的军阵图解。只那军机阁,如今皆尽便为朝廷鹰犬,夏家历代以天下万民为重,你凡事需思虑周全,切不可听之任之,更不可深入其中,万千兵策阵法,只从这册上去学便是。”
“你爹爹走得早,我便予孩子取了名字,他名唤思归,你是长姐,将来总要顾得他好。”
“娘歇了这些年月,身旁没你爹爹陪着,若没有安儿,便熬不过这八年的寂寞时光,娘只谢你得紧,怜你得紧。只是我与你爹爹成婚十余载,年岁匆匆,娘是他的妻子,我们许过誓的,如今你爹走了,娘这一辈子,终也要随他去了。”
“娘当真是舍不得安儿,当真。你且当娘自私罢,此去既为迫不得已,我心底也早存了死志,你爹爹心念了许久的百姓,如今,我总要去替他守上一守。”
“没报得你爹爹的血仇,安儿,你便要活下去。”
覆在嘴边的手突兀抽开,夏安转身便要去抓母亲的身子,只是她双腿动弹不得,一个翻身的工夫,身子径自砸在地上,抬眼瞧去,母亲身着厚厚的银色锁甲,铁靴臂笼,银盔之下,她的面容半日间便苍老了许多。
“娘——你别走!”
夏安撑着身子,勉力向前爬去,声音之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安儿不敢再怠惰!安儿每日练功,安儿每日只去练功!爹爹的仇只让安儿来报!娘!娘你别走!”
她拖着半个身子,愈发急切的向前爬行,手臂恍然间脱了力,她一头栽在青石板砖上,只用脊背撑起颈子,不住的朝地上磕去,俏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娘你别走!安儿求你!安儿已没了爹爹,娘也不要安儿了吗!娘!别只抛了安儿一个人!”
银甲身影推门而出,便在掩门时也只用反手,母亲再没回过头来,她只将门栓挂上,用力捏得死死的。
门外已是集了成排的红甲汉子,没人发声,他们就这么静静肃立于月光之下。
这些年夏家敝得煜郡无数孤儿寡母,穷苦乞儿,有志满者便即收入军中,既受得夏家恩德,便即成了夏家的死士。里外站了足有百余号人,他们要比寻常的官兵善战许多,来日上了战场,也绝不会有一人弃阵而逃。
“此去边关,万分凶险。我沈剑仪,已立死志于胸,不斩胡骑狗贼,不报夫君血仇,今生便再不复还这故乡山水之间,只当以我残血,告慰玉阳十万军民!你们当中若有缩胆鼠辈,站出来,我即刻放与他归家去,从此便与夏家再无瓜葛!”
目光扫过眼前军汉,静悄悄的,没一人生出动作,只瞧见憋得通红的脸,和一双双愤怒的眼。
没再废话,沈剑仪迈开步子,自层叠军汉中缓步穿行。
夏安好久才爬到了门前,使着全身的力气,将脑袋一下一下撞在门上。
“娘——娘——”
再硬的汉子,总归瞧不得这样的生离死别,军汉中已是有人瘪着脸落下泪来,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沈剑仪便就这么一层一层的穿行过去,直至越过府门,身形跨过最后一排立得笔挺的汉子,她回过头,痴痴的望了望这座住了十余年的宅子。耳畔还隐约传来女儿的哭嚎,抬起右手的手甲,侧挡住脸庞,她终归是没忍住,扭曲的脸庞划过道道清泪。
“出征!”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