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凉如水、月如勾。
一弯新月挂枝头,天上冷冷清清,地面冷冷清清,只闻蛙鸣,不见人声。
月色下,魏老爷子托着一双疲惫的老寒腿推开家门。
乡下两家农户间出了纷争,傍晚得空去处理的,回来时已夜深。
事不大,就是田亩之间的界限,多一垄少一垄的事。以他县太爷的身份,可以不管可以无视,也可以坐在明镜高悬下的太师椅上让两家来县衙他随手一判了事,但他觉得不妥。
就像当初墨尘拽着尚天来跳下城墙之前说的,‘在人之上,视人为人。’
能把百姓当人看的,不见得是能吏,但一定是好官。
官嘛,分三种。眼睛只会向上看的,位置提得快:只会向前看的,腰包捞得满:愿意向下看的,心踏实。
他追求的是心安。
下意识的喊了一句‘丫头……’,随后自嘲一笑,一儿一女走了快一个月了,家里哪还有人,每次回家不自觉的喊这一声,不是老了管不住嘴,而是心里思念太浓。
唯一的老仆下午请假回了家,偌大的县衙,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灶房里有老仆走之前做好的馒头和青菜,老爷子取出来到客厅点上一盏油灯,开始慢慢的吃。
馒头和菜都已凉透,老爷子懒得热,能饱腹就好。
孤月、孤灯、孤人,看着有些凄凉。
灯火无风自动了一下,老爷子诧异的抬头,见屋里多个头戴蝙蝠面具身材高大的蒙面人。
这位不速之客不见外,迈步来到老爷子对面坐下,看着桌上配着馒头的只有一盘可怜巴巴的炒韭黄,感慨了一句,“大楚若都是你这样的官,亡不了。”
老爷子没惊讶没意外,把一块馒头慢慢的塞进嘴里,回道,“大楚多一个少一个我这样的官,都亡不了。”
“难说呀……”蒙面人头戴面具,看不见表情,声音倒不冷厉,像唠着家常,“草原人随时会挥兵越境,上官永正的小二十万兵马动都动不了。大皇子掌握的兵马司是有十几万人,不得防着荆豫两洲的叛军,不得护卫京师;只要我们灭了兴华府的独孤武夫,你们大楚不亡还能如何?”
老爷子想了想,回道,“现在是楚,之前是汉,再往前是秦周商夏,朝代会有更迭,大楚或有不测,就算这样,你真以为这片传承了千年的土地会由你们那样只有三岛之地的外族做主?”
蒙面人楞了下,知道论口才不是对面老人的对手,说道,“你这个老头是真倔。”
“雾隐神藏的人?”老爷子反问。
“是。”蒙面人倒干脆,直接应下,“奉命来捉拿叫墨尘墨啸的两个小家伙,到这查一番才知道,他们和你的一双儿女去了南方,没办法,只能拿你这个老家伙的脑袋回去复命。”
老爷子可不知道蒙面人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羽生小野的压力,笑笑,“原来老夫的脑袋是个陪衬,不过能给那两小子当陪衬也不错。”
“不怕?”蒙面人见老爷子把生死看得淡然,忍不住又问。
“怕!死谁不怕……”老爷子突然掐下一小块馒头屈指弹向蒙面人。
蒙面人吓一跳,以为老爷子是个隐藏的高手,慌忙闪身躲开,之后发现错了,馒头被弹出没有三尺远,软绵绵落在他面前。
“瞧瞧,你也怕不是?”老爷子再笑。
蒙面人有点恼羞成怒,声音变冷,“看在你老头为人还不错的份上,留下句话吧,将来有机会见到你儿子杀他之前我说与他听。”
“遗言?也好。”老爷子认真想了一会儿,“告诉他,自己长什么样心里有点数,随便找个愿意嫁的姑娘,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完了?”
“完了。”老爷子点点头。
“你可以死了。”
一柄短刀从蒙面人袖口中滑出,砍向老爷子的脖颈。
老爷子先把双手平静的摊放在桌面上,又平静的闭上双眼,下一刻可能人头落地去地府拜会书中的圣儒先贤,但从此不用再理会人间的怨憎会和爱别离,也挺好。
千里之外的兴华府。
结束了一个晚上的忙碌,这个时辰,众人都开始休息。
之前算了一下账,挣了大概三两,这只是一个晚上,如果明天继续,加上中午下午,赚七八两没问题。
好苗头,日进斗金的前兆。
躺在床上,魏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琢磨着再挣点银子是不是开家分店,要是轻痕忙不开,可以把她的手艺包装一下卖个高价?亦或者把平阳的麻雀行复制到兴华府来?
一时间思绪乱飞,想到了连揍他七天揍得他两腿发麻的先生,想到了整天板着脸言笑不苟的爹。
想到这,霍然一惊,翻身坐起。
二十多天没见,不知道那个老头子怎么样了……
和魏七一样,兴华府里睡不着的人还有许多。绝大多数是为明天的生计发愁,只有少数是因为当日累积的事情太多。
张文卿是少数里的少数。
这段时间以来,到这个时辰,别说上床睡觉了,就连喝口茶喘口气的功夫都少。
他也想早早的完事,早早的回屋,早早地搂上新讨的小妾的丰腴腰肢,随后证明自己马老威犹在、一杆老枪尚能冲锋,可是不行呀。
兴华府数十万百姓的吃喝拉撒他得管,朝廷的政令得宣达,赋税得征收,僚属得监督,因为他是知府。
这座城里,除了空降来的国公爷和掌管府兵的总兵,他最大。
总算打发走了最后一名下属,张文卿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老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