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章一 · 金陵的烈酒 】(2 / 2)贾雨村与王熙凤红楼梦之平行时空首页

“叔父!”熙凤唤着王子腾就要起来。

“快躺下。都烧成个火炉子了,还不老实。”太太说。

“熙凤怎么了?”王子腾问。

“冰面薄,你侄女一不小心掉进了玄武湖,被湖水激着烧了一整天。这不赶紧请道长过来看看。”太太说。“那么深的水,其他孩子都在老老实实在岸边玩,单单你敢往里面走。”

“所以啊!他们不是我娘的闺女。再说,我不敢往里走,哪知道水有那么深。”

“小姐,伸舌头。”道人说。

熙凤伸出舌头,向道人做了个鬼脸。

“道长别见外,我家女儿这是拿您不当外人。”

“不妨事,不妨事。”

“牛鼻子老道,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熙凤勾着指头,道人上前,伏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道:“你啊,赶紧给本小姐随便开个喝不死人的方子,不然一会我烧都退了——你,该没面子了。”

老道瞥了一眼太太,不失礼貌地微笑。

“今天腊月二十五,这眼瞅着就过年了。十道九医——都说您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老神仙。女儿的身体若调理好,我这当娘的感激不尽。”太太说着,早有下人捧上一盘银子。

“太太莫急。小姐,贫道问你:你头晕心慌不?”

“我头不晕,心不慌,清楚得很。你们若不信,要不,我打趟算盘,保证一个数都错不了。”说着,熙凤就要翻身下床。

王子胜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太太。

“你赶紧给我躺回去吧。”太太又摸了摸女儿滚烫的额头道。

“依贫道看。小姐说得对。”

所有人一愣。

“老爷太太,小姐伤寒确实浑身炙热,但贫道观望小姐气色,要多好有多好,根本不同一般病笃之相。”

“这是什么话?高热不退,还不是病?真烧出个哑巴、聋子,我侄女出个好歹,我可要拜拜您的道观去了。”薛大人说。

“大人莫急。有病、没病,贫道没见一万也见了九千九。有的人烧了自己不知道热,有的人不知热却是天天在被烧着。”

所有人不知所云。

“小姐这个热,贫道看是和名字有关。”

“怎么讲?”王子胜啖了口茶问。

“小姐姓王,我闻名:熙凤。熙者:阳光万丈;凤者:神鸟浴火,又是您金陵王您的王——不得了!不得了!依贫道看小姐:这不热是不寻常,热才是寻常。”

烛火一下蹿得老高,屋里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敢问小姐这名是哪位高人所取?”

“好听吧?!我叔父取的。就是他!”熙凤躺在床上指着王子腾道。

道士忙上前拱手。“二城主大智慧。”

“道长,我侄女退热要紧,还望您出个正经方子。”王子腾冷冷道。

“方子贫道看就不必了。煮一碗老姜红枣汤,再用三分烧酒一分白水,蘸湿棉巾给小姐全身擦拭。内调外养,快的话,小姐一天变可退热。”

王子胜瞥了太太一眼,后者会意,道士领了赏银快快被打发走。当娘的忙吩咐下人按方子去准备。

“跟爹说说,你现在感觉如何?”王子胜放下茶杯走到床前,用硕大的手掌正反面摸了摸了女儿滚烫的额头。

“哎呀!好热好热!果然是八百里火焰山!”熙凤说着便拾起了床前的孙悟空——这是她最喜爱的扬州玩偶。“你们照料好师傅,我去找那铁扇公主去了!”说罢,瞟了父亲一眼。

王子胜会意,拾起枕边的蒲扇。“泼猴,你是想要这个吗?”

熙凤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点头示意。一唱一和,这是父女二人平日里最默契的拿手戏。

王太太和王子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前相差四十多岁的一老一少。

做为应天府的府台、金陵城的城主,王子胜在主理金陵前便是前朝户部左侍郎。重罪入狱多年,一朝被又被重用,如今主理金陵近十年。他早年无子,前面的两任太太一位早亡一位投江。十年前从平安州迎娶了如今的王太太,生下独女王熙凤。

“好了。你若真像那道人说的一样:热才是寻常,明天快回学堂,去欺负你那老师傅吧。”太太说。“抓紧把汤喝了,你爹这边还有正事。”

“听你娘的,要三借芭蕉扇呢,留着明天再玩。”王子胜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蒲扇,塞了塞女儿的被角。

太太接过老姜红枣汤一勺勺喂进女儿口中。

“来,你们,说说银子的正事吧。”

……

【04.】

“来,你们,说说银子的正事吧。”

王子胜坐下,轻吹茶杯。星月下,袅袅热气,一缕茗香。

“外债收不回来、做生意亏了、今年工匠又涨钱了……总之,真的假的张嘴就来,一千个理由,几大商贾没一个痛快的。”王子腾说。

“结果呢?”

“结果就是:眼下筹到的远远达不到朝廷要的数目。”

王子胜啖了一口茶,将一封书信撇在了案几上。

“辽东的枪炮钱、两江的赈灾钱、各州府的剿匪钱。忠顺王亲笔书信管我们应天府要银子——皇上叔叔张了嘴那就是皇上张了嘴。”

“卑职主管户部,主要是我差办的不好。”薛大人拱手说。

“兄长。辽东吃紧是举国之事,抵挡倭寇可是江南分内之事。前日子,倭寇顺着嘉定、宁波、杭州、苏州一路打劫,江南的海防又增加了军费,这不也是金陵给朝廷花的银子。”

“我要是按你说的给忠顺王回信,怕又要回诏狱里去数星星喽!我们把这银子筹上,一个动作就够;我们筹不上,紫禁城的人就等着你讲出一千个理由。难处大家都知道,现在我只想听怎么解决。”

“解决就是:把这些没银子哭穷,却有银子:收地皮、盖房子、纳小妾、养戏园子的商贾像捏青蛙一样捏在手里,捏鼓肚子、捏出声响。”王子腾手握剑柄说。

王子胜瞥了一眼薛大雪。

“金陵的产业都在几大员外的手中,眼下,海外的订单激增,这个节骨眼杀鸡取卵……不如明天我再单独找徐员外聊一聊。一人松动,逐个击破。”

王子胜沉默不语。

“另外……”

“另外什么?”

“另外:这紫禁城那边,一位王爷一张口,十位王爷十张口。金陵是富,但富不能是罪啊!一张嘴就是百万的真金白银,什么特例就怕养成了规矩。皇帝四年一次南巡,明年全是花银子的地方。倘若狮子大开口、长开口、齐开口!今天我们寅吃卯粮勒紧裤腰带把银子筹上了,哪天我们真是筹不上了呢?”薛大人说。

王子胜起身,望着窗外月光一阵沉思。

“怎么越扇火越旺啊!老孙受不了了!”熙凤一把将木偶掷进铜盆里,又从水中捞了出来用棉巾擦拭,异常欢乐。

“你还开心,满府里给你找烧酒都找不到。”太太说。

屋内人面面相觑。

“去年为答谢从荷兰人手里挤出的丝绸单子,葡萄牙人送了兄长几十桶西洋烈酒,说是用大麦在铜壶里蒸馏出来的,洋和尚祭祀上帝喝的。我让人分装在瓷罐里,还泡了高丽使臣进贡的老山参,好像就存在府上的地库中。”王子腾说。

太太忙命下人来取。

不一会,瓷坛端了上来,下人打开坛盖,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蜜饯般的香气。

太太按道人给的比例蘸湿棉巾,反复在熙凤身上擦拭。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女儿高热逐渐褪去。

伴着房间中醉人的酒香,熙凤如鼾猪般睡去。

“果然是:没有一杯酒不能解决的问题。”太太拧上坛子盖道。

“银子的事,太太有何建议。”王子胜问。

“朝廷要一万,你给九千九还是落下个口实。老爷切莫委屈了自己。我同意叔叔说的。”太太道。“金陵是朝廷的,‘小金陵’可是老爷拉扯这些商贾一路披星戴月干起来的,除了应天府衙门里该收的,白花花的银子可是落到他们兜里去的。官家搭台子,商家来唱戏,金陵如今能富甲天下,还不是老爷一心为江南百姓谋福祉,一张饼画好了分寸一圈圈、一年年做大的!如今西洋人对采买的品相要求越来越高,本想着他们能用赚来的银子多投些实业,却只顾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越圈越大。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今儿个却养出了这么一群只认银子不认爹娘的白眼狼。如果只能和老爷同甘却不愿共苦……”

太太看了一眼王子腾,又看了看眼前的西洋烈酒道。

“可就别怪咱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

【05.】

红彤彤的灯笼星星点点在秦淮河上,乌篷船飘渺于墨蓝色的水天一色间。

河面上划出一道浅尝辄止的痕。

那些繁华的、落魄的、摇摇欲坠的……或点缀、或藏匿、或来去无痕都留在了这幅画轴中。而金胜阁是画轴的中心,更是金陵城的制高点,城内每一处景观,每一个动作,都在这座酒楼顶的俯视下一览无余。

最高一层,必须也只能留给金陵王。尽管他经常对自己说:莫上楼台最高层。

灰色长衫的男人弹着三弦,一身猩红缎袄的女子奏着琵琶,二人声情并茂,为宾客奉献着戏牌子上或风花雪月或蝇营狗苟或官匪一家的故事。

“我看侬是头儿圆圆生得好,定能头戴乌纱帽。知县府台还嫌小,脱下乌纱换相貂。”

本地官员商贾围坐一桌,跟着旋律哼唱着倒背如流的戏词,所有人沉浸在欢喜而麻木的旋律中。

王子腾挥手,优伶下场。

“徐员外的丝绸、史员外的瓷器、吴员外的茶叶……今天能坐在这里的:不仅是金陵有脸有面的大户人家,更是和我王子胜一路打拼把金陵焕然一新的股肱兄弟!马上就是除夕了,本府略备薄酒。祝各位趁着大势,来年财运亨通!干!”

王子胜说罢一饮而下,所有人附和着只剩空杯。

“这是什么酒啊?!烈、甜、够劲!居然还带颜色,我怎么没喝过?!”史员外指着酒盅里问。

“这是西洋烈酒,听说是洋和尚专给上帝祭祀时才能喝的。这酒跟着西洋的商船,划过海、踏过浪!史员外您的瓷器打哪去,这些烈酒就打哪来。”

坐在副陪的太太瞥了一眼王子胜说。

“军情绝密,也怪前些天子腾没有和诸位道出实情。大家都是老交情,本府也不藏着掖着了。如今边关战事又起,国库吃紧,朝廷急需金陵能筹上一百万两银子。都说:酒打哪烈,醋打哪酸。本府思来想去:各位从西洋人手中挣到的银子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买卖,更是这几年赶上皇上开海禁搭上的东风。今天,本府一来请各位喝顿知心酒,二来是向各位盟友伸手借些银子。国家安稳,金陵各位大人物的生意才做得更踏实、更长久。”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面面相觑。

徐员外满脸堆笑,从袖口拿出一张银票。

“难得金陵王开口,报效朝廷责无旁贷。怎奈和几位员外相比,小人能力有限,可巧今年洪水又把成片的桑园冲了,丝工还闹着加工钱,这些全表心意。”

史员外、吴员外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银票。

王子腾从三陪站起,将桌上的银票规整,交到王子胜的手中,后者看了一下数额,面无表情,起身踱步天台,商贾们互相对视,起身跟在王子胜身后。

“徐员外,那边好大一片灯火,可是您刚建的别墅。”王子胜指着问。

“回金陵王,不是小人的。”

“哦?那是本府眼花看错了。”

话音未落,王子腾突然上前,薅起徐员外的脖子,如捏鸡逮鹅一般,徐员外的大半个身子悬在天台之外。

“你,再好好看看。”

“回府台大人!是小人表弟建的!表弟建的!”徐员外大喊道。

王子胜一个眼神,王子腾一把将徐员外抛在地板下。刚吃的板鸭恨不得从后者肚子里整个吐了出来。

王子胜不紧不慢,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册子交予薛大雪。

“这三份状子,都是告你:侵占民宅,良民走投无路,被逼跳河。老爷说:他不信。”薛大雪伏在徐员外耳边轻轻说。

徐员外惊魂未定,拿着册子,颤颤巍巍。百尺星楼下,亲历一幕,所有商贾的魂魄早已飘出了躯壳。

王子胜拂袖离去。

……

【06.】

更梆回响在金胜阁的街角,桌上剩下的酒菜倒进了秦淮河。

星月下,一乘小轿吱吱扭扭的在街巷中移动。

……

“老爷您还有心事?”

“今天,子腾……”

“老爷不必顾虑,金陵毕竟还是金陵王的,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看谁敢飘!如今西洋人的订单还在加,都是千年修行的狐狸,大家既然煮在一个灶里。你徐员外不听话,后面有的是张员外李员外接上。官家商家就像根蚕丝线,看着比头发丝还细,只要银子劈八瓣,各拿歌各的,这根丝就比什么都硬。”

王子胜沉思,把手掌放到了太太的纤手上。

王子腾回到自己的里间,门口是西洋人赠的穿衣镜,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英俊的脸庞似乎从来是失意者天注定的面相。自己除了舞刀弄枪和熙凤手中的扬州木偶又有什么区别?所有的往事伴着今晚喝下的西洋烈酒,他抬手一拳将镜子砸了个粉碎。然而,无数个或大或小的“失意者”劈劈啪啪从镜框中跌落。既碎成了粉,又碎成了末。

清晨,府里下人清扫院落,一挫缺胳膊断腿的扬州木偶混合着带血迹的玻璃散落在角落。

一个月后。

两千里外的京城,忠顺王府内,戴公公为王爷掌着烛火。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锦衣卫千户一字站在他的背后。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墙上的牛皮地图前,忠顺王一身紫色蟒袍,对着金陵城的坐标目不转晴的念叨着。“一百万两,看来这金陵王果然有些手段。”

“当年敢用胡椒给阁老们发俸禄,三个月筹措到三百万两,确保了天朝出征安南的军费——能得到两任先帝的重用,自然有他的手腕。”

“我听说,他们在搞什么:‘小金陵’。”

“‘小金陵’老奴早有耳闻,就拿蚕丝生意说,老板出银子置办纺机招募工匠,工匠出手艺多织些布匹进而多挣些银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不稀罕吗?那岂不是西洋的银子全流进江南商贾的兜里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百姓能吃饱饭,商人能有银子赚。这就是天下税赋,半出江南的道理。”

“就是朝廷收不到税?”

“这一百万两,还不是乖乖被王爷您收上来了。”

忠顺王沉默,用力抠着羊皮地图,发誓要在“大金陵”的坐标上挖出“小金陵”的更多秘密。

“你们,给本王打打前哨去吧。”他袖口一挥。

四大锦衣卫齐声答:“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