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坐这里吗?”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您,还没走?”犹如一颗石子掷进了池塘,雨村赶忙站起身。“能,太能了。”他从工棚里挑了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铺垫,拍拍打打平铺在地上,又用袖子掸了又掸。
熙凤坐下,从粗瓷大碗中捏了一块炸藕合放在口中。
“姐姐,您跟我们一起吃……这个?”
“那怎么了?我家里吃个饭一万个讲究,和你们吃,没条条框框,吃得香!”说着熙凤又抓起一块放入口中。
“小姐,您慢着点。”说着,雨村忙递上一碗清水,熙凤喝了一口。
“别老小姐小姐、您您的,我生下来我爹就当我男孩养,我大名熙凤,你们就叫我凤哥吧。”
“小姐,我们,可不敢。敢问您……父亲尊姓大名是?”
“我爹是应天府府台、金陵城城主王子胜。”
雨村头顶上一声响雷,他相信眼前的小姐,却断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能和一封疆土的父母官膝下的千金大小姐在这座寺庙内遇见?手里的水颤巍巍地在抖动。
“大小姐赎罪。我不懂规矩,您多担待……多亏下午小姐出手相救,感激不尽。”
“哎呀,我的好汉大哥哥,你在佛像下那会我看骨头挺硬的啊!我们好歹也算共谋过,能不能不装啊!我还是喜欢偷贡时的你。
“好、好、好……”
“大哥哥,你叫什么啊?”
“贾雨村,她是我妹妹。”
“雨村哥哥,下回我们换个寺庙偷,你再叫上我,怎么样?”
雨村尬笑,一时语塞。
“不行吗?”
“好、好、好……”
“其实,我早看出上供的莫名其妙,没想到被大哥哥你说破了。”
“我,说破?”
“是啊,佛祖那么高大,怎么可能因为供台上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打谁骂谁,还不是人帮佛祖想出来的。”熙凤嘬了下满是油腥的拇指说。“那些拜佛上供的人,一把糕点水果放上面,我看佛祖就在发笑。他们一个个嘴里求这求那——那哪里是拜佛啊?分明是在和佛祖讲条件做买卖呢!索性老人家供就不吃了。你拿走这些贿赂佛祖的东西给挨饿的人吃,我看正合了神明的心意。所以他眯着眼睛,两分看我们,八分看自己,笑而不语——不是吗?”
雨村一听,心里倍加舒适,感觉自己瞬间高大了许多。
“小姐不愧是金陵王的女儿,我兄妹遇到你和太太,就是遇到了活菩萨。”
“再奉承我娘,你就和那老尼一样喽!”熙凤拍了拍手掌中的炸货渣子说。“其实,我特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的,我家却单单只有我一个。我娘刚才说:你们兄妹俩是好面相。以后咱们肝胆相照,你俩就是我的哥哥妹妹,我家就是你们家——咱们拉勾,如何?”
正愁没有大腿抱,天上掉下蟹黄包。雨村求之不得,心中窃喜。
三人拉勾,承诺回荡在鸡鸣寺的黄墙金瓦下。
“哥,是不是我们后面不会再挨饿了。”小妹悄悄问雨村。
雨村眨了个单眼皮,刮了一下妹妹鼻头。
“对了,这是我娘让我捎给你的。”说着,熙凤将一张纸条递给雨村。
“她说大哥哥你人挺灵光,问你愿不愿意。”
雨村拆开信,心花怒放。
……
【11.】
一连半个月,雨村在金陵城中跑断腿。
每天他只做一件事便是在各家粮商间反复抄价,并旁敲侧击盘问存粮,汇总成册。
他不断告诉自己:想要改天换命,发力就在当下。
到王家府邸的路已是轻车熟路,门丁早已熟识自己。
他怀揣册子一路小跑,行到客厅门口。
帘子里面是太太熟悉的声音。
“那几个合伙的,只出了几成银子,后面都没出力,如今瓷坊的生意做大了,史员外觉察出不对劲了,可退股本的银子又谈不拢,都僵这里了——毕竟是从金晟阁贷出的银子,要花的仔细,他让太太您给个好主意。”钱庄的何师傅道。
“生意合伙合伙,合的是伙,撺的是心,心没了,伙就该撤。这史员外也是老奸巨猾。罢了!”太太说:“你给史员外捎话儿,如果其他几个不愿意退,只让他和那几个人说:你们要是再不退——我这个股本最大的,可转卖了。就一句话,绝对好用。”
“太太高明。”何师傅说:“还有个事情,典当行收到支大宋的官窑瓶,行家来看了,原来是支做工高超的仿品,这事情……”
太太啖了口茶,沉思中。
“放出话风:瓶子不小心被打碎了,骗子便会不请自来。”
雨村说罢,捧着手中的册子,递到太太的手中。
太太一笑,慢慢睁开眼睛。
何师傅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个拱手。
“老朽去给太太办事了。”说罢,转身出屋。
太太仔细翻阅着册子,脑海中飞速旋转。
“大哥哥!你来了!”伴着跳动的小辫,熙凤挎着书包跑进客厅。
“小姐下学了。”雨村说罢,忙用太太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熙凤。
“娘,老师傅的课太没意思了。”
“那,什么有意思啊?”太太阖上册子问。
“我想……让大哥哥陪我玩。”
雨村眼珠一转。
第二天,穿廊入厅,雨村手捧着新一天的册子。
突然,他发现今天有三位大人物模样的坐在正厅中。
他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交到太太手中,在缝隙中偷瞄着三个人。
“大哥哥!”熙凤跑了进来。
“别怕。”她凑到雨村耳边。“中间的是我父亲,左边的是我叔父,右边的是我姑父。”
“他叫贾雨村,这阵子都是他在帮我办差。”太太说。“这里没你俩事情了,去院里玩吧。”
雨村会意,与熙凤出屋。
星月下,熙凤让下人端上来一盘从冰窖刚拿出的杨梅。“渴了吧,快吃吧。”
冰乍凉的杨梅进了肚,雨村倍感舒爽,他用袖口抹了抹嘴。
“哦,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质的小物件。
“给我的?”
“嗯!顺着这个小孔,你看看。”
熙凤水灵灵的眼睛贴到了物件上,满眼的宝石晶洞。
“天呢!这……!”
“你用手转转它。”
随着木桶的翻滚。一颗颗五彩斑斓的宝石像漫天的星斗转动起来,绝无重样的图案都在重组和坍塌下演绎出不可思议的美轮美奂。
“太神奇了!我从没见过!这是大哥哥你做的?”
雨村点头。
“前日子在你家门前捡到了两块碎玻璃,挺稀罕的东西,丢了怪可惜的,我就把它磨成了镜片。”
熙凤听罢,如痴如醉地翻滚着手中的奇迹。
“这叫什么?”
“还没名字。小姐可以叫它:万花筒。”
“万花筒——大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真棒!对了,我会打算盘,我爹还会双手打算盘,你会吗?”
“会一些,反正什么都会点儿,可什么也都不太行。”
“瞎说,我爹就最稀罕手艺人,你有这样的好手艺,哪天自己行了都不知道自己行!”熙凤边转着手中的万花筒边说。
雨村不语。
“你愣什么神啊,这东西趁冰着才好吃!”
说着,熙凤将盘中的杨梅塞到了雨村口中。
他心中无比的凉快舒爽。
……
“押箱底的官粮也被这帮奸商全收了。如今的价格,他们一手是真敢收,一手是真敢卖,想必家里地窖的米面都堆成山了。”太太阖上册子说。
“现在金陵城里对老爷骂声一片,都说我们王家和这些粮商是一丘之貉。”王子腾说。
“城里最近以工代赈的情况怎么样了?”王子胜面无表情问。
“饥民大都有了生计,所有工程还算顺利。道观、佛寺的功德碑捐上来的香油钱足够抵扣饥民的粥钱、工钱。”薛大人说。
“最近军营这边状态又如何?”
“召之能战,战则必胜。”王子腾答。
“门外这孩子靠谱吗?”王子胜问。
太太点了点头。
“我要休息去了,剩下的事,你们看着办吧。”王子胜摘下眼镜,迈出房门。
“爹!你看!”凤哥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
“雨村大哥哥给我做的!”王子胜抱起女儿,熙凤把万花筒贴在父亲的眼睛上。
“爹,好看吗?”
“不错。”
“是你做的?”王子胜放下熙凤,上下打量着雨村问。
“回老爷,是小人。”
王子胜点了点头,告诉女儿继续玩,转身离去。
“所有工地的粥燥灶全部撤掉,工钱全部结清。”王太太对薛大人说。
“按这个名册,找到这些粮商宅邸的门牌号,每家送两盏大红灯笼,就说他们为朝廷筹集军费购粮有功,是金陵王特意赏赐的。一定要挂到门头显眼处,把灯笼点起来,让金陵亮起来。”
太太对王子腾说。
“雨村,进来。”太太唤着。
……
【12.】
冷风吹动着湖面,天空中回荡着鸡鸣寺收工的钟声。
“锅撤了,粥没了!我们吃什么去?!”张瓦匠喊。
“就这么几个铜板,明天能买几粒米?这是要我们的命啊!”王木匠喊。
“炉灶不能撤!不能撤!”张瓦匠抱住监工的大腿,却被对方一脚踹出老远。
几锤子下去,炉灶被砸了个稀烂。
工匠顿时和监工推搡起来,鸡鸣寺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乡亲们!大家冷静,冷静!我刚从运河边回来,河工的粥灶也被砸了!现在大家都没饭吃了!”贾雨村跳到碑基上大喊道。
“咱们现在没饭吃,都是因为那些黑心的米商,是他们囤积米面,炒高粮价!走!我们找他们要粮食去!”
工匠听罢,如房顶的油毡布遇见了久违的火苗子,愤怒让所有人重拾起各自老本行的器具。
如倾巢而动的蚂蚁,乌压压一片向街巷的粮商店铺袭来。
趁着夜色垂暮,早有其他工地的人在几处店面打砸,里面的粮食被哄抢一空。
开店的小二措手不及,或逃走,或被打,或狼狈地跑到粮商家中尽快报信。
“别让他们跑了!粮食一定囤积在奸商家中。”
人头火把相互攒动,贾雨村在队列前排振臂一呼道:“大门头上挂红灯笼的就是奸商的家。”
几家还没来得及撤下灯笼,一群人手持形形色色的器械已经冲入粮商府邸,将地窖内藏匿的米面粮油洗劫一空。
早有王子腾率领官兵埋伏在各大巷口,见粮商老巢被端得差不多了,大喊一句:“暴民抢粮,给我抓!”
人群四散逃窜,金陵街头巷尾尽是丢弃的粮食。
王子腾命兵士将粮食拾了,尽收官仓。
三天后,平价的米面被源源不断的盛在了金陵百姓的篮子里。
粼粼水波间,几片尸体飘在秦淮河上。
“听说是放了几十倍的高利贷炒粮食。”
“伤天害理,自食其果,活该去见阎王,只是这一跳脏了咱们的河水。”
“是啊!多亏我们有金陵王青天大老爷,有这样的好官,百姓的福气。”
听着往来路人的交谈,雨村恍然大悟。
他呆呆地站在岸边,后脊背不免发凉。
湖畔茶楼二层,靠窗的两个人边喝茶,边回味着金陵城里最近发生的一切。
……
府衙的书房一片静谧。王子胜唤来弟弟。
“背后是什么人,查到了吗?”
王子腾:“为首的掌柜是一家新开的钱庄,据说是个姿色艳丽的寡妇,人都叫:梅娘娘,邻居说是徽州来的。查抄时,钱庄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了。”
“挖地三尺,查出背后的人。”
王子腾点头。
“子腾,朝廷把金陵交给我,这几年为兄每天无一不是殚心竭虑,如履薄冰,苦心经营才有了金陵如今的繁华景象。记得我中举那年你刚出生,纵然宦海钩沉,再多阅历,奈何我年龄精力已不复当年。都说打虎亲兄弟,在金陵,做事不是自家人是靠不住的,你年富力强,手中又有一把剑,见识过沙场无痕。最近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之,这座城,归根结底是要我们王家说了算。”
“长兄为父,做弟弟的必须分担。”
落日的余晖照在府衙的红墙金瓦上,金陵王双手扣在弟弟的肩膀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