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鹡鸰归家。”
“她在说话,她醒了!”
“我在哪里?”
“在你的家啊。”
“在家?金陵?”
“不,是:京城。”
她缓缓睁开眼,一张紫檀雕花大床,一床锦缎厚被。西洋珐琅彩的暖手炉散发着久违的热量。她支起身,发现自己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已经焕然一新,仿佛穿越回当年,这是她曾经常穿的一件。
两个嬷嬷站在旁边,左边的递上一杯汝瓷杯盛的热水,右边的忙递上一块丝帕。一套动作异常熟练。
几口水让自己似乎精神了不少,她蘸着嘴角,环顾四周,眼见四下一物一件,熟悉的陈设摆放,恍如隔世。
“我,怎么回来的?”
“回小姐,前天您昏倒在门口雪地里,浑身烫的像个火球。
亏了府上的人及时看见,把您抬进了王府。再晚了,不堪设想。”
“前天?”
“小姐,您高热已经昏睡整整两天了。”
“我的衣服呢?”
“全冻透了,王爷吩咐我们要好生照顾小姐,这不从里到外都给您全换成新的了。”
“王爷?北静王?”
“还能是谁啊?小姐您迷离间嘴里一直叨念:‘鹡鸰归家’。王爷交代过府上所有人,但凡任何时候有人在王府门口说出这四个字,必须马上把人接进来并告诉他。”
听罢,她如梦初醒,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她顾不上疲惫,挣脱了嬷嬷的劝阻,封存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穿回廊,过院落——这是一条记忆里异常熟悉的路。
雪一直下,琴音如磁,高山流水的旋律在深不可测的府邸中越发清晰。
裸露的双脚在雪地中留下一串串音符,与白雪、红梅、山石交融在一起,仿佛构建出《游子归来》的乐章。
她拨开珠帘,厅堂中一副《琴心剑胆》牌匾下,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头戴一顶银丝珍珠冠,身着一件洁白的蟒袍。
他面如脂玉,眉宇深邃,一双如泉眼般的瞳仁中闪烁着海纹般的忧郁。
他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停止了拨弄,一段天籁就此戛然。
四目相对,窗外每一片雪都仿佛悬停在半空中。
突然,一只通体洁白的波斯老猫点着鼻头,从美人榻上一跃而下,踮着肥硕的脚垫,一字走近她。喵喵几声,摇着尾巴用舌头轻舔她冻裂的脚面。
“王妹,别来无恙。”
北静王轻嗽两声,用丝帕蘸了蘸嘴角。
“王兄。”
屋内空气一片凝结。
“王兄,王家落难了。”
“金陵的事情,王兄我都知道。”
“你居然都知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妹妹?”她的愤怒顷刻间被点燃。
“你一手把我嫁到金陵,却要让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远在天边,什么都知道;太多秘密我却一无所之。
我是你的妹妹、现在还是孩子的母亲,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难道在你眼里:我只能是一枚没有心跳的棋子?这些都是为什么?”
“你说完了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北静王起身,在她身边走过,抬头仰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洁白的蟒袍上,也落在她冻裂的脚面上。
波斯白猫仰起肚皮,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搔首弄姿地在她的脚踝间蹭来蹭去。
“妹妹,所有你想知道的。今天,王兄都告诉你。”
……
【33.】
“妹妹,所有你想知道的。今天,王兄都告诉你。”
她伫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我是你的王兄,也不是你的王兄;
父王是你的父王,也不是你的父王。”
她紧紧凝视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
北静王将白猫放回美人塌上。转身拉开紫檀立柜的柜门,捧出一封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件猩红小袄,交到她的手中。
她看的清楚,袖口分明绣着一个“凤”字。
“二十年前,前朝义忠亲王试图谋反,计划败露,惨遭灭族之罪。生前,义忠王将女儿托孤到北静王府。多年来老北静王爷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教她读书、武功、珠算、琴棋书画……总之,所有这座宫殿内能给到她的一切,这个女孩都得到了——她在蹦蹦跳跳中,成为了这座宫殿中的掌上明珠。”
“难道?”
“是的,那个女孩就是你。
义忠王府上唯一生还的生命——我的妹妹。”
雪在飘。
她的纤手抚摸着“凤”字。
“没错,你流淌着皇室的鲜血,但在皇室宗人府的目录上,你——查无此人。”
屋内一片死寂。
“所以:十多年,父王从来没有让我迈出王府一步?
所以:我只配有一个‘阿凤’的乳名?”
北静王点了点头。
“记得那一年,同样是一个早冬,也是眼前这样的漫天大雪,我偷偷带你去锣鼓巷,你像出笼的雀儿,外面一切都感到新鲜。我带你买了冰糖葫芦,吃了很多小吃、滑了冰、听了戏,一股脑见识了很多东西。那天,你,笑得特别开心。”
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的眼中。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来。父王整整幽闭了王兄一个月,你从此落下了肺疾的毛病。”
她说着,肥胖的老猫继续在她的脚间蹭。
“你越发聪慧可人,也渐渐骄纵任性。
为了让你更好地成长,父王把你秘密送到了江南幕僚的家中。”
“感谢父王。”她苦笑,摇了摇头。
“江南,我本可以在诗社中吟诗对弈……在我不幸的时候,你们挽救了我的性命;在我感到幸福的时候,你们又把我绑到了牢笼里,拿去了我的自由,我必须用年华做代价来效忠这座宫殿。”
“投胎这件事情,输了就是输了。”
雪继续飘。
“王妹可知道:昭君出塞?”
“有谁不知道呢?”
“大多数人只知道和亲的千古美名——但那只是一出戏的上半场。”
北静王抚着空中的大雪鹅毛:“昭君嫁给单于后生育一子,几年后,单于便撒手人寰,她又嫁给单于的儿子,再生下两个女儿,后来他的‘儿子丈夫’也先她而去,她还要嫁给自己的孙——但这远不是结果。本应继位的儿子被同族所杀,女儿被王莽所害,生无可恋的昭君最后服毒自尽……”
“最是无情帝王家——哥哥,你是想说妹妹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真实的历史不可爱,可爱的历史不真实。
在我眼里,没有所谓的幸运与不幸,我只知道:真正的世界,往往都在我们看到的世界之外。而我——一个王,看这些世界,是不需要情绪的。”
“我看不见,说明无需我看见。
这故事既不是赞美的理由,也不是要认同的榜样。
只有两个字:不幸——不幸就是不幸。
王兄,你追求你的世界,我追求我的世界,你追求的世界不能变成我的不幸。我不要谎言、不要做棋子,我要和家人自由的呼吸——王兄,这就是我全部也是仅有想要的。”
“王妹,那不是谎言,那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皇族生来原罪——这就是命。而你所谓的真相,其实事事本没有真相,只有心相——你认为的就是真实的。你不想做棋子,可纵观寰宇之内,无论帝王将相,官吏商贾,还是百姓布衣,你、我、终其一生,有哪个不是置身于一盘棋局?
人生本就是一部修罗的道场,谁不是在炼狱中仗剑前行。
你们的‘小金陵’难道没有在打造属于自己的棋盘吗?局者亦局,不是吗?”
“你居然还在监视我?”
“我监视所有人。”
……
屋中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声音。
“王兄,我现在有一个家,在金陵。
我有一个女儿,叫熙凤。
——你就是她连着筋、带着血的亲舅舅。如今,我的夫君蒙受了灾难,他这十年无时无刻不在为朝廷、为王兄尽心竭力。眼下他就关在京城北镇府司的狱神庙。
时不待我。我,请求你,出手相救。”
北静王走回到古琴旁,波斯白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今晚酉时,狱神庙,自有人相助。”
“什么时候,我能不再做这棋盘上的棋子?”
“取到真经,自会成佛。”
“你把这封信带给他。”
她接过信,转头,赤裸着双脚走向茫茫的白雪。
……
北静王轻嗽,用绢帕掩着嘴角。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情,手指再次放在琴弦上。
从塞北关外的沙场点兵,到高丽国的雪原林海,马蹄甲胄,血染旌旗,一列列天朝兵勇与数不尽的东洋弯刀刀光剑影。鲜红染透了城垣上厚厚的白雪,尸山遍野中仅存的两匹战马正在拼死突围。
当的一声!
破音尖锐刺耳,一根琴弦随之折断,白猫嗖地跃到柜子上。
手指被划破,他眼睁睁看着一滴鲜红落在了白色蟒袍的利爪上。
厅内外一片寂静,雪片一片片继续飘着。
他不断提醒自己:智人无亲,大仁不仁。
妹妹,难道你听到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