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溪山抱剑倚在一旁,以他的武艺不难发现,平日里这位嚣张跋扈的郡主竟在卯时一人悄悄溜出来。
正当他兴致骤起,细瞧郡主捧着瓷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百草露。好不容易收满了一瓶,却突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弄糊了宫灯不说,就连为圣上辛苦收集的无根水也不要了,空手去了又空着手回来。
他正唏嘘着,小郡主本就不受人待见,半年前被其父淮南王狠心送入宫中,小小年纪倒是惜命得很,整日只知道讨好皇上,惹得宫里人冷嘲热讽。这不巧,好好的竟又痴傻了,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闻言,林惊鹊愕然止步,抬起一双漆黑的瞳孔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一身墨色戎装衬得他长身玉立,眉眼凉薄,乍看只当是一个冷漠绝情之人,可只有林惊鹊知道,正如他的姓氏那般,即使再隐晦的眼底,也可以温柔地如同墨色晕染。
上次……不对,应该是上辈子,淮南王兵变那夜,多亏了墨溪山抱着寒疾入骨的她越过了倾泻而下的箭雨、踏过层层尸骸,浴血将她送进了药王谷,让她得到了几年残喘的机会。
那夜血梅溅宫,赤染千里,寒甲生辉,刃意凌云。甲胄渴血未止,如雨炽染白霜。林惊鹊被他紧紧护在怀里,仿佛兵刃之声远在天边,耳边只剩下他有力的呼吸声。
只是月余后,当林惊鹊惴惴不安地躲避在药王谷之时,却听到了他意图谋反被皇上赐死的消息。
林惊鹊想不明白为什么墨溪山就算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救她,就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讨好皇后,自请来明泉宫中监视她一样。
对林惊鹊而言,他亦正亦邪,这十五年来,他们仿佛是最陌生的主仆。
墨溪山也偏头看着她,陡然发现她的眼眸竟能如此灰暗,仿佛凝聚着一团连他也看不透的黑暗。
突然,墨溪山猛地单膝跪下,以为是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郡主,低眉垂眼,拱手谢罪道:“是小的僭越了,小的不该询问郡主行程。”
林惊鹊阻止的手还来不及伸至身前,只好悻悻地放下。
她思觉一番,想来这一世好不容易能重新来过,自当是要更谨慎一些。且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城府有几何,还是装作像往日一般行事更稳妥些。
惊鹊冷了冷嗓音,将糊了的宫灯置气般地砸在他脚边,任由倾泻的灯油侵染上他的衣角,留下烛火熣燎的行迹。挥去鼻尖萦绕不去的糊味,她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呵斥道:“那便好好跪着反省罢,想想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是,郡主。”
林惊鹊拂身而去,脚步再无留恋。而地上的墨溪山正如他的名字那般,沉默地跪在玉砖上,低眉看向她来时的方向。宽大的肩膀如雨中的溪山,拨淡了烽火的颜色,只剩下十万松涛壑钩月,只一眼就惹得晃神。
只是那时洒在他肩膀上的,不是歇离的春雨、饱蘸的墨水,而是炽血的滚烫,只是触摸便阵阵心悸。
她最后睨了眼地上的墨溪山,重重地掩上了门。
一门之后,惊鹊终于泄了力,顺着门扉缓缓地坐到地上,用那双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的双手紧紧地环住自己,地上是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轻轻咬住下唇,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尤为单薄。
她怨吗?自然是怨的。她怨淮南王将她送进皇宫以制约皇家,也怨皇帝毫不留情赐死她,可她更怨自己身陷囹圄浑浑噩噩,竟听信了淮南王的蠢话认贼作父!
怨恨过后,便是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既然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就算不能从他们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也绝不能再任由他们牵着走。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一世她有德报德,有怨报怨,也无甚可怕了。
这么想着,她缓缓站起身,和衣蜷缩在卧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