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部 第十二章(2 / 2)时代作者老鸹首页

六婶说:“也卖给俺哩。”

“地里俺种的瓜呢?”

“瓜?瓜让人给摘哩吧?现在早过季节哩。”

“那,羊呢?俺的羊?”

六婶说:“也卖给俺哩。都卖给俺哩。”

六叔说:“不信去问恁爹。还有地契,房契,在俺手里。”

六婶说:“恁爹说,恁回不来哩。”

雨生咬咬牙,说:“俺找俺爹去。”扭头要走。

却被六婶一把拉住。六婶说:“孩儿,吃口饭,吃口饭再去,锅里地瓜还热着,趁热吃。”

雨生感到六婶的手,软软的,凉凉的。

雨生说:“俺,俺走。”

六婶说:“要不,搁家歇一宿,明儿再去?”

六叔偷偷拉一拉六婶的衣襟。

雨生说:“俺走!”

时辰快到二更了吧,天已经结结实实黑着了,这时候,能去哪里呢?还用得着去找爹吗?找他干啥?无非是再核实一下,用得着再核实一下吗?爹把地卖了,把家卖了,俺的羊,也卖了,俺在夏侯庄,没有立锥之地,俺在饮马镇,也没有立锥之地。俺,这下是去哪里好呢?

去追大鹏的队伍,随他们去山西?恐怕追不着。不知道他们往哪条路走。临别的时候,大鹏只说领队伍往晋、陕山区去,这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晋、陕的山区那么大一片呢,人去那里头,如同蚂蚁钻进庄稼地,恁上哪儿找他们去?

雨生寻个麦秸垛,躺了一夜,思来想去,只能往平台山寻诸葛相爷去。

平台山其实算不得一座山,也就一堆土坵。不过坵上古树森森,林木葱茏,尤其几株古银杏,枝干粗粝,三人环抱而不及,其枝叶格外茂盛,夏天树叶油绿,果实累累,秋天漫天金黄,与秋阳相映成趣,冬天一地厚厚的落叶如黄金漫地,其秃枝如枪林箭翎般怒怒戳立。另有几株古松、古柏、巨杨、柘桑皆枝繁叶茂终年遮天蔽日郁郁葱葱。

道观掩映于参天大树之中,黛瓦灰砖,斗拱翘檐,青石铺地,柱廊高挑、宽阔,枣红门窗镶嵌于粉白墙壁之上,如图画一般醒人眼目,门前石阶高台令人仰视,门庭森森令人肃然。观虽不大,前院后殿,几间厢房,但道骨仙风,雅致、肃穆、森严,令人屏息敬仰。

雨生没有出家,他在道观的灶房里做大厨。他这个大厨,实在大不到哪里去,道观也就六名道士,一个都七十多岁了,再有仨六十好几了,诸葛相爷算年轻的。大家还都吃素食。恁说这个大厨,有啥做头?最有做头的,是泡豆子推磨做豆腐了,不过豆子紧俏,道观里不常做豆腐。也拿地瓜、洋芋做粉条。地瓜和洋芋后院土坡上种了一地。还种着四季菜蔬、瓜果。尽够道士们吃了。观不大,地界却不小。倒是一处自给自足、粗茶淡饭、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民国34年,鬼子投降了。

天下却仍然没有太平,战乱却仍然没有结束。

七十多岁的老道士圆寂了。大家替他沐浴净身,洗头束发,换上寿衣,设下祭坛,做罢三日法事,于后院外的山坡上,砌出一方柴禾垛,将老道士火葬了。

兴许是老道士的死,唤醒了雨生,难道俺这一辈子也要跟老道士一样,于晨钟暮鼓、木鱼声声、香烟袅袅之中,日复一日,渐渐老去,直至在后院外山坡坡的柴禾垛上火化?

雨生夜不能寐,细思极恐。

此地虽雅,但颇为无趣,适合养老,颐养天年,对于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青年,却无异于牢狱。

雨生决定离开。

跟诸葛相爷说了。相爷却说:“其实,恁若不提离开,俺迟早也要下逐客令哩。此地不可久留。老夫老矣,尚可姑且偷安,恁年纪轻轻,怎能在此销蚀意志?天下那么大,恁不去瞅瞅?道观那么小,有甚看头?去吧,去吧,不去,不中!”

雨生遂告别相爷,离开平台山,奔苍茫天下而去。

并不盲目。大体有个方向。奔北,奔西,往晋、陕山区去。倒没指望能找到大鹏他们,反正朝他们去的方向奔呗,不然,除此之外,还能到哪去?

在饮马镇丁字街李记铺子正对着的巷子里,夏侯雨生远远地朝铺面张望,看能不能张到夏侯惊蛰。他不是来跟爹告别的,即使看见爹爹,雨生也不会近前跟他搭话,只想看看爹,看一眼,就走。

那天,夏侯雨生没有看见夏侯惊蛰。从晌午,张到黄昏,连惊蛰的影子都没张着。倒引起别人狐疑:这小子在这儿可待了好一阵子啦啊,恁想做啥哩?旁人向雨生投来好奇的目光。这目光愈来愈充满警惕。

谁知道夏侯惊蛰还住那里头不住?夏侯雨生悻悻离去。

又去烟厂门口张了张。没进去。

在沙河边,常游水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卷了一只大喇叭,慢悠悠吸着。吸罢烟卷儿,口苦,便趷蹴到河边,掬了一捧水漱口。又掬一捧水,喝了。索性再洗把脸。站起身,拍拍手,走了。

去夏侯庄自家地里看了看。已经不是自家的地了,是夏侯阳关,是六叔家的地了。趷蹴在地边,呆呆的,良久。鼻子里隐约有粪肥的味道。抓一把土坷垃,捏碎,凑鼻子底下闻一闻,杨了。掏出烟袋,把烟袋里的烟沫子抖到烟纸上,团了,塞衣兜里。抓一大把土放进烟袋,把绳系紧,再把烟袋系裤腰带上。

没去家看。连院门前都没去张张。

便大步流星,奔太阳落下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