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五年(1632年)正月初三晚上,天贼冷,夜贼黑,登州参将耿仲明率领部下,与叛军派进城的奸细一起,一部分人明着在登州西门闹事,另一部分人却趁机暗暗打开登州东门,孔有德率领叛军从登州东门一拥而入,登州就此沦陷。
叛军将领李九成、孔有德,以及与叛军里应外合的耿仲明都是登莱巡抚孙元化的下属,李九成与孔有德先是发动吴桥兵变,现在又攻陷登州城,孙元化管控军队无方和失陷登州有责两条大罪在身,已经没有活路可走了。
在被叛军先羞辱再残杀,和逃回北京后被朝廷明正典刑后斩首弃市这两个选择之间,孙元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畏罪自杀这第三条路。
在自杀之前,孙元化要先亲手杀掉从小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傻儿子,以免他落到叛军手里受尽折磨,最后死得凄惨无比。即便傻儿子侥幸被叛军饶过不杀,一个傻子,此生必将吃尽苦头,如何苟且性命于乱世?
孙元化一共有三个儿子,其它两个儿子目前都在嘉定老家。傻儿子是妾室所生,取名孙和斗,妾室产后大出血死了,所以傻子自幼失母。因克母不祥,傻子打一出生起便不受嫡母待见,又自小呆呆傻傻,孙元化怜他孤苦无依,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此次赴任登莱巡抚时也是如此。
想到要亲手杀了傻儿子,孙元化心中凄苦无比,这辈子欠这个傻儿子太多太多了。既然将这个儿子带来人间,却既没能将他生成一个正常人,又没法给他应得的母爱,已经深深地伤害他两次!
因为要畏罪自杀,孙元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就要永远离开傻儿子,令傻儿子连最后一点父爱也要失去。孙元化还不得不亲手结束傻儿子的性命,再深深地伤害他一次!从出生之日到死亡之时,浑浑噩噩又懵懵懂懂,傻儿子又何苦来人世走这一遭!
从下人口中得知,傻儿子正在西跨院厨房里偷吃,孙元化心中陡然一酸,越发觉得对不住他,连吃饭这么一件小事都没照顾好。孙元化用力甩了甩头,先将自己甩得七荤八素,然后才提上长剑,踉踉跄跄地往厨房赶去。
此时此刻,孙元化的心是乱的,脑子是乱的,手中长剑是乱的,脚步也是乱的;今时今日,巡抚衙门是乱的,登州城是乱的,大明王朝是乱的,整个世界都是乱的。
傻儿子正半蹲在灶台边,也不知是在干什么,认真得浑然忘我,压根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斗斗,我的儿子,你毫无防备地来,就毫无防备地去吧!”孙元化心中万分悲苦,仰起头,闭上眼,硬起心肠,一剑就向傻儿子后心直刺过去。
好巧不巧,一只扑楞蛾子正从灶台与墙角的缝隙中钻出,扑楞着翅膀开始起飞,还扇起了一丝微风,极轻极弱,若有若无。
扑楞蛾子是昆虫鳞翅目蛾类的俗称,腹大腰圆,长相不随人意,通体布满粉末,翅膀振动很快,会发出嗡嗡声,北方人也叫扑棱蛾子。
孙元化肯定完全感觉不到这么微弱的轻风,此时他的所有感觉都是麻木的。但孙元化的傻儿子可能感受到了这丝微风,虽然它极轻极弱,若有若无。此时傻子正半蹲下来,然后起身去扑这只扑楞蛾子,就此幸运地逃过了孙元化朝他后心刺来的这一剑。
偶然,十分偶然!
历史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故事必须要有条理,合乎逻辑,但现实往往会十分荒诞,令人瞠目结舌,哪个才是真实的历史?其实,偶然肯定基于必然,必然则是偶然合力作用和演化的结果。因此,历史既是必然,也是偶然,没啥可争论的。
孙元化的傻儿子其实并不傻,只是比较呆,比较笨罢了,他天真烂漫,胸无城府,似乎完全不晓得世道人情,为人处世常常只凭本心,因此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往往令人哭笑不得,所以有的叫他傻子,有的叫他呆子。
傻子右臂被孙元化的长剑割了一道小口子,不由得大喊一声“哎呦,疼!”然后转过头,看见孙元化刺过去的一剑还没到尽头,这才明白老爹要杀他。傻子脸色立即吓得煞白,但他脚下不慢,本能地就往厨房门口逃。
跑出门后,傻子见一架梯子通往屋顶,是厨役们平时往屋顶晾晒干菜用的,傻子想也不想,就顺着梯子往屋顶爬。新年刚过,傻子刚刚20岁,孙元化都51了,手脚已经没傻儿子灵活,身体又不如傻儿子健壮,等他从厨房里追出来,傻儿子已经爬得老高了。
巡抚衙门外面是一片噪杂的喊打喊杀声,叛兵已经从外面杀进巡抚衙门来了,孙元化似乎都已经看到孔有德那张杀气腾腾的紫棠色大脸了,脑子里满是孔有德张开血盆大口,正对着自己狞笑不止的丑恶样子。
孙元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冬天真够冷的,真够倒霉的,真够要命的。孙元化定了定神,再次狠起心肠,用力推倒梯子,反正将傻儿子一剑刺死,或将他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死,也没啥分别,只要死了,一切就复归尘土。
傻子脚下骤然失去支撑,就从二人多高的半空中笔直地摔下来,脑袋“嘭”地一声撞到地上,闷哼一声,神志全无,已然死了,只有鲜血长流不止。
扑楞蛾子扇起的那丝微风已然消散无踪,历史的偶然因素也已复归原途。
孔有德确实已经带兵杀进巡抚衙门来了,听脚步声还来得很急很快。此刻,孙元化已然没时间再心疼他的傻儿子,他最后扫了傻儿子的尸体一眼,眼见傻儿子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孙元化心中再无挂念,立即横剑自刎,去报效他的大明帝国去了。
孔有德老远望见孙元化拔剑自刎,便果断地甩出手里的倭苗刀,“叮”的一声清脆声响过,孙元化手中的长剑已然被磕飞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