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零四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2 / 2)红楼梦惊首页

丰儿道:“你说吧,我们姑娘愿意给。”刘姥姥道:“这是玩笑话儿罢咧。放着姑娘这样人物,大官大府的只怕也不肯给,哪里肯给庄稼人?就是姑娘肯,上头太太们也不肯。”巧姐因这话不好听,便过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彩哥儿恐刘姥姥话多搅烦了巧姐儿,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还没过去呢。叫丰姐姐带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丰儿道:“忙什么?姥姥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去么?”刘姥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庄稼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了。这两年姑奶奶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村里也算过得好的人家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被放了刑,我差点儿唬死了。亏得又有人说巧姑娘没事儿,老爷又袭了职,我才放心。想来道喜吧,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说老太太没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了这话,唬的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我就赶着进城了。我不认得人,没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却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得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个熟人,才进来。也不知姑奶奶在金陵怎么样了。”说着,又掉下泪来。

小红着急,也不等他说完了,拉着就走,压着声儿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也干了,咱们喝茶去罢。”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儿自己仍在巧姐儿那边玩。刘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罢。”小红道:“姥姥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怕你说话不防头,招我们姑娘哭,所以才让你出来。”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娘这是多心,我也知道。倒是奶奶的事儿该怎么好呢?”小红道:“她又能怎样呢?我不妨和姥姥明说吧。我也是送出去的人,不忘旧情随她去了金陵,她一路上也没受委屈。到了金陵,我和丈夫又想着陪她到死,到底报完了她的恩,没想到让她一句话说得寒了心,便折回来了。如今她又后悔了,托旺儿捎回信来,让将来出事儿时,把巧姑娘托付给您。”

刘姥姥一听,颤巍巍地说道:“论理说,姑奶奶既瞧得起我,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怕将来苦了巧姑娘。”小红又说:“这是保不准儿的,或许用不着呢,不过是二奶奶的周全想法,给她留条后路。”“那行,要这样行。”刘姥姥说。

小红又与丰儿商量:“姐姐,这事儿只能咱俩知道,和太太们说,料她们也不依。只等事儿办成了,咱把书信一亮,因是二奶奶安排好的,与咱们无关,到时生米做成熟饭,她们不依也晚了。”

丰儿点头同意,于是便叫巧姐儿过来,又和她商量。巧姐说:“妈妈的话我岂敢不听?我的命便交给你们了。”小红再将意思讲给刘姥姥:“暂且拜了干娘,一旦真有事儿,马上送过去。”刘姥姥顺口答应了。巧姐儿过来磕头行了礼,这事儿便定下来了。这时刘姥姥说:“这么着,既有这事儿,太太那儿我就不方便去了。我看天气尚早,能赶出城去,我就回了,哪天再来。”

丰儿因刘姥姥不宜再见别人,巴不得他回去,便说:“你能应下,我们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就在这里住下罢。”刘姥姥道:“庄家孩子没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还是我带他回去的好。”丰儿道:“您老这就多心了,既是一家人,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多一个人吃饭却不算什么。”刘姥姥见丰儿是真留,乐得叫青儿住几天,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她来问问,若她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玩熟了,巧姐儿不愿她回去,要留下。如此,刘姥姥又吩咐了青儿几句,就想起身。

巧姐却又跑过来说:“姥姥,先别急着走,再给我讲讲,你们除了这‘驴打滚’,还有什么好吃食?”刘姥姥见巧姐想听,少不得又讲了起来:“你连冰糖葫芦都没吃过,想必煎饼果子豆汁焦圈什么的肯定也没吃过。春卷和炸酱面呢?这总吃过吧?”巧姐点了点头说:“春卷是吃过的,面就不多见,没有炸酱卤的。”刘姥姥笑得合不拢嘴,青儿在旁边也笑着说:“我都吃过,我给你讲吧,别问姥姥了,你真可怜,啥都没吃过,卤煮总吃过吧?”

刘姥姥骂了她几句:“你懂什么,巧姑娘哪像你!人家天天吃得都是金的银的,没过过穷日子!”说完便辞了丰儿小红,忙忙地赶出城去了。小红又坐了一会儿,也回家了,不提。而巧姐则与青儿刨根问底,终于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年糕。而且还知道了光年糕就有米糕,艾窝窝,豆渣糕,粽子,盆糕等十好几种呢。

贾府的厨房一般都是鲁菜师傅,那些口味较重的小吃,只有“穷人”才会吃,巧姐如何吃得到?青儿与她讲了凉糕吃起来有多么的香黏;又说起胡同里就有卖冰糖葫芦的,其它如爆肚卤煮火烧,食材也稀松平常,村里人买不起五花肉,才用猪下水做,但味道很好吃。一席话说得巧姐直流口水,对青儿的生活羡慕不已。

且说栊翠庵原来占的便是贾府地块,因盖省亲园子,又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自食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如今自妙玉被劫,众女尼呈报上去,一则等候官府缉盗下落,二则不便离散,依旧住下,这些俱已向贾府回明。那时贾府上下虽然都知道栊翠庵出了大事,只为老人新丧,又见贾政心事不宁,都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

贾府中人却在茶余饭后,把这事儿日夜翻叨,那些话儿也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糟践了。”又有的说:“妙玉那是动了凡心,跟人走了。”不管什么话,宝玉一听,都十分伤心:“若按钱槐那么说,也未必是被强徒抢去。”但听她没有下落,又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死的死,嫁的嫁。原想妙玉身居庙宇,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的死更奇。”于是便反复追思起来,又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觉的大哭起来。宝钗等又道是他疯病发作,百般温柔解劝。宝钗也不知是何缘故,便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

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芳官出走,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倒好,却整日为闲情痴意遭塌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能有结果?”说得宝玉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那管人家闲事?只是慨叹咱家运气衰颓。”宝钗道:“这又何苦?老爷太太为得是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却我行我束,执迷不悟,都是成家有老婆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一样?”宝玉听来,句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子上睡着了。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睡了。

一觉醒来,宝玉出了屋,想在院子里走走,见麝月跟在后面,便想起了袭人,于是问道:“老太太死后,袭人来过没有?”麝月道:“出殡那天来过一遭,你那天正忙着,如何能见?”“你和她说话了么?她有没有问起我?”“人都嫁了,你还惦记着,你可真是个痴心的。”“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好!她还好,嫁了个好人家。也不知道紫娟嫁的好不好?我病时,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日子,如今她的那面小镜子还在我这儿。后来林妹妹走了,不知为什么,见我就冷冷的。她和林妹妹是最好的,想来自然是因为林妹妹死了的原故。嗳!像紫鹃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竟不懂我的苦处!我如何愿意娶两个?都是老太太作得主。”

麝月说:“人都送走了,你还傻想着呢!每天只懂得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我们几个?这是何苦来呢?她们都走绝了,我也是不走的,你且放心!”说着,竟哭了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已经呆在那里,麝月便不再说。

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你原来可不是铁心石肠,如何后来连一句好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理我,我有什么不是,你可以说明,那怕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麝月听了,冷笑道:“二爷,在的人还不够你想的?何苦要想不在的人?恐怕你将来哪个都对不住。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把我们都送出去不得了?”说到这里,便又哽咽起来。宝玉知他伤心了,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什么不知道?你不叫我说,难道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

麝月见宝玉也哭了,扑哧一笑说道:“你怎么还哭起来了呢?我们这些人都是没要紧的,值不得你的眼泪。”宝玉自觉没趣,停止了哭声。只见麝月又说:“你到底要怎么着?是赶我们走?还是想我们留呀?”见宝玉不理,又道:“刚才宝二奶奶还说你性子好,能容得下人,你却自己在这儿哭天抹泪儿的。”宝玉见麝月如此,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往回走,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这辈子也只能操碎这颗心了,唯有老天知道!”说到这里,眼泪又不知从哪儿出来了。

麝月道:“二爷,我劝你死了心罢。林二奶奶白赔了你一辈子的泪,按说你的也该流干了。”宝玉也不答言,进了屋。只见宝钗睡了,知道她装睡。却是莺儿说了一句:“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哪儿去了?没冻坏吧?”宝玉哑口无声,只是摇头。莺儿打发宝玉睡下,宝玉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竟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