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
众人都道:“不行!不行!”王短腿只好又改了旦声唱道:
“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又吟道: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声高众乐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肠遥断牡丹亭。千愁万恨过花时,人去人来酒一卮。唱尽新词欢不见,数声啼鸟上花枝。”众人这才满意。
贾蔷又与倪二划起来,仍是倪二赢了,贾蔷便唱了一个“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箇梅根相见。”大家都还罢了,唯有龄官听他唱了,扭身出去,掩着面哭了起来??
这边倪二连赢两阵,又挑战张如圭,不想却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却道:“我唱不上来,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人,仍要罚的。”倪二喝了一杯,说道:“诸位且听,村里有座玄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玄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玄帝庙里被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本来没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才被外贼偷了东西。”玄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土地佬禀道:‘虽说不小心,到底是因为庙里的风水不好。’玄帝道:‘你还会看风水?’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也改了墙就好了。’玄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没有,哪请得动砖灰人工来打墙呢?’玄帝老爷没法,叫神将作法,却都没主意。玄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一看众人无能,便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却有个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夜里,拿我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会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墙,哪知道却是一面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道:“好你个二哥,我没骂你,你倒开始算计我了!快拿杯来,罚一大杯。”倪二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才散了,如此这般,也是轻松快活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婚后几年,龄官总不见动静,贾蔷便着了急,整天往薛家药房柜头张德辉那里跑。因先前龄官唱戏时总闹病,张德辉找人用药调治,很是通灵,所以便信了他。如今薛家已败,药铺成了张德辉自己的,少不得也想多挣些银子,于是便玩起了花肠子,只用了些不相干的药。贾蔷花了无数银子,龄官不仅仍旧没喜,反而添了别症。每天身软无力,头晕脑胀,最后竟卧床不起了。
贾蔷这才着了急,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又找来名医把脉诊看。那些大夫检了方子,都摇头便走。贾蔷细问原委,才知道药不对症,全是胡乱开方,只为了骗钱。如今业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贾蔷去找时,那个张德辉早已卷铺盖走人,没了踪影,上哪儿去找?
贾蔷只见龄官一日不如一日,更加心焦不耐,也失了主意,每日里只是守着她哭,没有别的办法。生意也没心思照顾,以至一落千丈、江河日下。到后来,心智也逐渐消弱,宛若行尸走肉一般。王短腿知道原由,过来劝他:“是药毒三分,更何况碰上了庸医,弟妹这光景,也只能争命了,依为兄之言,还是早做准备方好。”贾蔷这才警醒些,替龄官准备了衣物装裹,以备不测。
龄官忍不得贾蔷如此,便说:“奴命不中,自知时日无多,相公也不可过分悲伤。我此生早已入戏,从未挣脱,此番落幕,也在情理之中。有相公陪我,妾身实已心满意足,再无遗憾!”贾蔷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哽咽无语。只听得龄官轻轻唱起来,正是《西厢记》中的唱段: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贾蔷熟悉这段,于是按白道:“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
龄宫继续唱道:“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各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贾蔷听完说道:“你还不知道我?岂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龄官微笑道:“我方要出戏,你却又要入戏了!”说罢将头向后一仰,已经魂归天外了。
贾蔷呼喊不应,知道她再无生还可能,只好喊人张罗后事。因铁槛寺已成废墟,贾蔷又不肯归宗,另择了一块墓地,找时觉点了穴,将她葬了。龄官死后,贾蔷渐无生念,生意全停,只靠积蓄过活。有人与他谈及续弦之事,也毫无兴趣,一律推辞。时间一长,竟然也是一病不起,显出下世的光景来。
不久,王短腿过来看他,见他这样,也吓了一跳。就替他解闷说:“有道是‘死后方知万事空’,你如今才知龄官为何临死前才出了戏?”贾蔷想了想说:“你真是个明白人,为何在闹市之中,竟会有如此境界?”王短腿说:“深山不成正果,闹市方见真修;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比如倪二兄,你看他酒醉醺醺,满头疥疮,骨子里却是一副侠义肚肠。正是‘和尚心里能撑船’的道理,你见过此物否?”说着拿出一镜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錾有‘风月宝鉴’四字。
贾蔷一看大吃一惊道:“这不是害死瑞大爷的镜子么?”王短腿笑道:“此乃太虚玄境空灵殿之宝,不必一惊一乍,若心明之人照之,只有好处,未有坏处。”贾蔷又惊道:“你就是那个跛足道人?”王短腿大笑一声:“我未脱凡尘,劫难未消,哪是什么跛足道人,只是腿短一截罢了。”贾蔷又问:“你这东西从何而来,莫非也想害我?”王短腿大笑不止:“看你胆量!以你品性修为,入此镜中,就好比上了戏台,只需演一出好戏即可,哪有生命之忧?”“那有何用处?”贾蔷说。“我想以此镜度你,你能否悟道,也未可知,这就得看你的缘法造化了。”王短腿说。贾蔷说:“那就留下试试。”王短腿说:“切记,只可看其正面,莫看反面!”
说完之后,王短腿留下镜子,转身便走。待他走后,贾蔷略想了想,便端起镜子反面,照了起来。这一照不要紧,立时显出一个骷髅,贾蔷用手掩住,心想:这王短腿原来是害我!于是便想看那正面。又寻思起王短腿的话头话尾,不似骗人,于是想:死都快死了,还怕什么骷髅?又拿起镜子照。只见镜子中间魑魅魍魉僵尸俱在,一波胜似一波,直往眼里撞;后来还有许多夜叉小鬼,招手让他进去,贾蔷当然不肯,小鬼便出来拉他。贾蔷立即把镜子扣住,如此三番往复,贾蔷才见镜中妖魔鬼怪渐少直至消失,又有灵光乍现。贾蔷便走了进去,听见梵音缭绕,一片鼓乐之声,直听得心涤清透,有如甘霖滴顶一般。只闻其声,未见人形。待声音结束,又有霞光仙雾朦胧,不辨方向,贾蔷怕迷了路,便转身回来。
出了镜子,便觉身轻气爽,浑身有劲,竟觉得腹中有饿,于是便找饭食大吃一顿。饭后歇了歇又照,如此反复几次,在里面真碰到一人,是个跛足的道士,贾蔷问他:“你便是王短腿大哥么?”“什么王短腿,我乃渺渺真人是也,特来度你;如今你已渐成,切不可功亏一篑!”说罢又不理他,竟自拂袖离去。
贾蔷又折回出来,发现病好了大半,似比得病之前还有精神。贾蔷便想去找王短腿,欲将镜子还他。正在这时,忽然又想:那正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如何会使瑞大爷精尽而亡?于是好奇心顿起,便忍不住翻过镜子照了起来。这一照不要紧,果然是个更好的去处!只见香雾弥漫,亭台水榭,恰似瑶池仙境一般。又见一名酷似黛玉宝钗龄官的美女向他招手,贾蔷立即进去。那美人儿竟不害羞,拉着他便进了一个房间。贾蔷问她:“你是龄官儿么?”那女子却笑而不答。
贾蔷出来,感觉身上疲软乏力,方知贾瑞是如何死了的。于是便不敢再照正面,又照反面;只见反面又现骷髅,但贾蔷已经不怕,反而一跃而入,与那群魔共舞,才知那些东西并不可怕,皆是幻像。再出来时,又添了精神。再照几次,梵音又起,出来时病情全好,便去找王短腿。
王短腿接过镜子笑着说:“你能好,全凭先见之明,可见是有悟性的,从此皈依,必成正果。”
此刻贾蔷终于开悟,又经王短腿指点;便舍了家,四海云游,寻佛访道去了。走之前,他找到宝玉,详细诉说了自己经历。宝玉惊叹不已:“原来我身边竟有如此人物!可见这凡人皆不可小觑!”贾蔷走后,宝玉便又萌生了出家的念头,盘算着出了考场,不管中与不中,便要出家的。
那日考完,果见人群中闪出一个跛足的道人,一把拉住他,起身便走。宝玉感觉身体腾空,穿云破雾,飞行了好一阵子。落下时,眼前一座山峰。那道士指了指山峰说:“这是青梗峰,正是那块石头的去处。”又指宝玉戴着的通灵宝玉说:“你既已回了家,还不现身么?”话音刚落,那块玉挣断红绳,腾空而起,射出万丈光芒,逐渐变大,随后光芒消失,落在地上,成为一块大石。
跛足道人拍手笑道:“这一遭总算结束了,你只等着立传便是了。”宝玉问:“敢问仙长,何人立传?”道人大笑:“除了你,还能有谁?”宝玉道:“我既已随你出家,已经悬崖撒手,斩断了一切情丝??”道人冷笑一声,一句话喝断了他,说罢便飞升而去,消失不见了。正是:
困龙也有上天时,甘罗早发子牙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