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接着说吧。”威尔逊转过头来,而玛格丽特则报以最动人的微笑。
“婶婶以福音歌手的身份进入教会,又由教会推举给了维多利亚王后。平时在宫中,她的言谈举止都很典雅,但当走出那道罗马式的拱门之后,她就完全换了一副面目。
她威严,果敢,恐怖,冷血,并且抱怀着一个伟大的抱负。要将当今王后维多利亚捧上王位,并且恢复斯图亚特王朝的光辉。
听说她正在提议,将约翰洛克刨坟掘墓,再将伦敦街头的雕像换成马基雅维利与那位著名的罗伯特菲尔麦。
英明的女王将重新拥有全部权力,不再受到自私和贪婪的议会和商人们的钳制。”
“很宏伟的计划,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我亲爱的阿尔伯特,”玛格丽特发出了银铃一般的笑声,“您难道不知道,养育我们的魔法界,都是那些该死的自由派啊。”
卡门女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时时刻刻想杀您了吧,卡门老师,”玛格丽特望向卡门女士的眼神亮晶晶的,一股名为“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焚烧了一切,
“卡门,亨德尔对我们二十个人做了什么?我们远渡重洋而来,结果全死在了这里。现在从兰开夏到伦敦的下水道里还遍布着七零八落的肉块。
刚来时这些肉块可还有名字啊,宁平安、曲凌风、红缨子、王乘阳、杨间、赵子焉、吴慧、赵玉、崔生白、郑忆如、张望、姬问天、澹台辰、莫望、何兰生、司空弦、江道韵、邓子萍、林默言,还有正堆在地窖里发烂的张伯伦。
山门把我们送走之后,就为反清复明的事儿被屠灭满门,只留下我们二十个炼气和筑基期的小崽子,在亨德尔学院的课堂里嗷嗷待哺。
我们还想着要学成之后杀回去屠尽满狗,报仇雪恨呢。可是结果呢?亨德尔假惺惺地安排我们上课,给我们庇护,但扭头就和报界和自由派商人勾结在一起,支持什么自由商人在远东的利益,
而那些商人和该死的神父嚷嚷要用炮火对准的地方,是王乘阳与何兰生世代镇守的广州府啊,我尊敬的老师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出事,不是亨德尔的错。”威尔逊仍然一脸平静地说着。
“阿尔伯特,我没有你那么宽宏,我只知道一件事。一个人出事,那是意外;二十个人全死了,这笔血债一定要有人算。
亨德尔答应保护我们,可为什么修炼的项目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一定要用我们的二十条人命来铺平修仙与魔法之间的鸿沟么?
他们支持的自由派商人,你猜到是要去干什么的么?他们是要去卖鸦片膏啊!”玛格丽特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浑身都在发抖,
“那东西和魔鬼造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区别,你知道练炁术士不能沾那玩意儿,死掉的十九个人真的只是因为吸入了大量的瘴气和烟尘么?
但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流入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夫福地,你知道连守门的清风和明月都吸上了么?你看过他们青黑色的脸与呆滞的眼神了么?你看见各地山门里飘荡而出的妖气了么?
被清妖抓住点天灯死了一批,为烟土入了魔死了一批,被各省司臬发牌通缉不知所踪了一批,现在满世界就只剩我们了。
我们是什么?我们的家在哪儿?我的伙伴在哪儿?修仙是为了什么?天宫为什么没有来救我们?亨德尔想要干什么?
我应该是张伯伦,还是玛格丽特张伯伦?我敬爱的卡门老师哟,你能回答我么?”
玛格丽特的眼睛发出了深邃的幽光,她仍然在笑着,但笑容中带上了一层深切的黑雾。卡门则在沙发上发抖,她的脸色很苍白,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已经死在了昨夜,而亨德尔却在歌颂明天的黎明。”
“所以你这位可敬的婶婶告诉你,她要改变这一切,”威尔逊接下了玛格丽特的问话,这里也只有他有权回答这些问题,“这位可敬的刽子手还丢下自己手上的曲谱,告知你这些都是自由主义的错?”
“是的。”
“那好,玛格丽特。我问你,你管得住底西福涅么?”
玛格丽特被这个意外的问题问住了,明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很简单,您为她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剪除了所有反对恢复王权的人。王后即位,底西福涅成为了神,让我们假设你是这幕皆大欢喜的功臣。然后她们想做点儿你不太喜欢的事,比如说,扩大鸦片膏的产量,您该怎么办?”
玛格丽特一下真愣住了。
“会有报纸来声援你么,会有魔法界的白胡子老头儿挥舞着魔杖来阻止他们么?议会还能讨论否决法案么?
苏格兰场与各地的贵族还能举起剑挡在你身前么?你所信赖的乌泱泱的伦敦人会放下砧板与菜刀保护你么?
维多利亚女王和底西福涅会宣判你走私孩童、做皮肉生意,她们能找出一百个乐意出来指控你的证人和等着吊死你的刽子手。你想怎么为自己辩白?
一路以来你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憎恨你?你为十九个人的命运悲鸣,只身入魔道,可你心中的天道会护佑你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支持你的原因。玛格丽特,我承认自己的无能。
可是,今天我如果不能在底西福涅面前保护从亨德尔逃出来的这些人,回到过去,我就照样无法护佑死去的十九个同胞。
正义这个词,对我而言是理智,对你而言是情绪。我深知你爆发起来,一定比我强大。但那又如何?一个借由复仇来激发多巴胺的宫廷,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好事儿?
当它站在你一边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如果有一天你的想法和它产生分歧了呢?我对宏大命题不感兴趣,玛格丽特,我只知道,不要做可能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想想汉诺威王朝与普鲁士之间的关系,底西福涅成了神之后会做什么?如果她命令你带着全副武装的英国军队杀回自己的故乡呢?
如果她采用了广泛流传在维多利亚王后殿下的故乡的那种说法,认为雅利安人和撒克逊人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呢?
玛格丽特,你来告诉我,你和我会被划入什么种族?高等人种?我们有这个资格么?你的婶婶知道你是什么人么?
如果像查尔斯狄更斯这样有良心的记者都开始大规模报道鸦片产自东方的这个事实,宣传机器会不会轰鸣地将我们塑造成欧罗巴的头号敌人?届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玛格丽特,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站在底西福涅的一边,所以从来没有感受过飘零与弱势的感觉。你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正义站在你这一边。
可是你抬眼看过卡门女士么?她不是喜欢亨德尔才留在学院,而是欧洲没有给吉普赛人一条活路,所以她才留在这儿。
我不是慈悲的圣母玛丽亚,不想拯救世界。玛格丽特,但是我知道,决定英国和世界命运的,不是崇高的理想,而是作为底线的宽容和理解。
一种嚷嚷着让他人宽容自己,却从来不去宽容他人的主义,是没有捍卫的价值的。我不信仰复仇,”威尔逊深深地看了一眼玛格丽特,“我只信仰自由与理智。”
“所以我选择保护卡门女士,而不是你,玛格丽特。我与你同生共死,我也绝不允许其他人杀害你,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
玛格丽特怔怔地望着威尔逊,没有人能描绘她此时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具体包含着什么,但一定同阿富汗人彼此慰藉时所说的“Mamihlapinatapai”一般,如红颜和蓝颜之间相互感知、相互理解的复杂情愫,
也有侘び?寂び一般,接纳在无限的无奈与轮回的残缺之后,无可奈何的缺憾之美的那种复杂感情。
“很好的茶,威尔逊,我享用完了。那么,玛格丽特张伯伦,在此亮出你的武器吧。”卡门女士放下了茶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了她那瓶致命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