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折柳随山风(柳且行、文岚)(2 / 2)浮日苍苍首页

柳且行以前从未发现,染苍和点墨并肩时,点墨的如月银辉更盛,而染苍平凡的剑身也泛起寒池般内敛的波光。

“还愣着做甚?你不是说等你名扬天下便要娶我吗?”

柳且行这才惊悟,终于鼓起勇气拥住文岚:“见剑如见伊,等我回来。”

柳且行走后,文岚一如既往地在铺中打铁,和从前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不同的是,渐渐地,一个名叫柳且行的剑道新星的传闻多了起来,开始有人称其为——剑仙。文岚偶有耳闻,也只是笑笑,接着埋首将烧红的铁块敲打得叮当作响。

他会达到剑道顶峰。

后来一日,天有朦胧小雨。文岚开着门面朝雨景,见一男人不打伞从雨中走近,一身的威势在进门后全数消散。

带着屋外潮湿的雨气,柳且行张开双臂,拉长声音道:“阿岚,你丈夫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你没点表示么?”

文岚也干脆放下铁锤,叉腰故作生气道:“且行,你妻子打了一天的铁,你又该有什么表示?”旋即她又忍不住笑起来,过去抱住柳且行:“欢迎回来。”

……

剑仙隐退,这件大事传得沸沸扬扬,当事人却完全置身事外,心甘情愿替替妻子端茶送水。

柳且行剑意源于对文岚之情,失了她,大道如何能行?没有文岚,何来的剑仙?

躲不过,也不愿躲,文岚是柳且行与生俱来的红尘劫。

是命数。

柳且行和文岚的孩子出生在春季,柳且行为之取名闻道,待柳闻道及冠后由文岚取字。

柳闻道会跑会跳的时候,柳且行开始教儿子用剑。

看着柳闻道提着把对他来说还是太大的小木剑像模像样地挥舞,文岚嘴角含笑道:“儿子倒是比你有天赋得多。”

被人同稚儿比较贬低,柳且行丝毫不恼,反十分得意道:“那当然,闻道是我和你的孩子,未来一定前途无量。”一面说,上前折了一桠树枝,摸摸柳闻道的发顶,“闻道,你以后的成就一定能超越现在的我。来,为父陪你过两招。”

结局自然是柳闻道被柳且行打得呜呜大哭,柳且行被文岚揍得嗷嗷大叫。

粗茶淡饭,日落星沉,平凡的岁月在铁铺燃烧不息的炉火中悄然过去,留下铭刻着幸福的完整痕迹。对于那时的柳闻道和文岚来说,这一世的相守,从相知相遇,以后再一同看儿子娶妻生子,捏捏孙子的小手,如此磕磕碰碰却从不松手,也算是完满的人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柳闻道七岁那年,铁匠铺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神色惊惶,满身的血腥气,黑色衣衫被被润湿变得厚重。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仿佛落水者见到了唯一的浮木,见人便扑上去哭喊:“求你们救救我,我族里那么多的人、就剩下、就剩下我一个了……”

柳且行观察这少年灰色的发与十字形的瞳孔,便知对方绝非凡种。他招呼文岚先带柳闻道进里屋,沉脸冷静问他:“你冷静一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少年把哭声憋在胸腔里,双眼红肿,竟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我在家里,有人突然进来,杀了我爹,那里还有好多好多血。母亲说那是蜉蝣的人,起了风送我离开。但我后面有人追我,我就跑、跑,跑到这里来,跑不动了。你可以、可以帮帮我吗?”

蜉蝣,这个名字柳且行从前在江湖中行走偶有听闻,是一个不认情分只买卖生死的杀手组织,人手众多,就算是巅峰大能对上他们也得忌惮三分。听少年说话时柳闻道感知到这间小铺子已被数十个高手围住,如今若要拒绝面前的少年也已晚了。

柳且行不怕杀手追命,可屋内还有他的妻子。他有些懊恼,懊恼为何没有早些发现外面那些索命修罗,这样他便可以先带文岚于柳闻道全身而退。

是太久的安逸生活,将剑仙多年刀锋求生的敏锐磨钝了。

柳且行沉声叫出文岚,嘱托她带上柳闻道从后门见机逃走。

文岚也嗅出一丝危机感,就像她父亲遇难那天,也是如此满目眷恋地将她交到母亲手中的。她忍不住问柳且行:“那你呢?”

“嘿,你丈夫可是剑仙,不要这么不自信。等我确保了这个少年的安全,再来与你会合。”

柳且行都如此说了,文岚知他已有决意,也知他有十足的实力自保,便点头只道:“注意安全。”然后左手倒提点墨剑,右手抱柳闻道,纵身向后而去。

而此时柳且行拎少年跟拎只小鸡似的,向门外走去时还颇有闲心地说:“算你小子神仙保佑,误打误撞进了我剑仙的家,够幸运,今天你死不了了。”

少年应该是怕极了,瑟缩着不敢说一句话。

柳闻道看见几双泛着幽光的杀手的眼睛。他只当做没看见,低头嘱托少年:“待会儿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出声,否则影响我出剑。”

少年慌乱地点头,柳且行却不再看他,拔剑往前飞驰而去。

整个行程剑仙手上不停,出剑也极快,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与停顿。少年只感隐约的剑光刺眼,寂静中听见除自己呼吸声外微不可察的“噗噜”声,知已是断筋摧骨,枉送无常。

大约三刻钟后,柳且行突破了包围圈,但仍有一人紧追不舍。

柳且行知身后之人根基不浅,在这数十人中最为拔尖。与其在奔逃中分出精神寻找可以一击克敌的机会,不如选择暂时停下全力应战以绝后患。于是他停了下来,横剑笑着挑衅:“听过你剑仙爷爷的名号吗?如果知道还敢前来领死,如你刚才那些同僚,柳某不由赞叹一句勇气可嘉。”

“我知道你是剑仙。剑仙柳且行,我从你成名的那一天便开始关注你了。”对方一身黑衣,见不得人那样扯块黑布蒙面,半身隐没在黑暗里,标准的杀手打扮。他笃笃地笑着,声音粗粝难听:“我那时一直想着,杀死如此一个大人物将会是多么快意的事。不过现在,我发现了比直接杀死你更加快意的事。我想,剑仙大人对我刚刚逮到的小老鼠会非常感兴趣。”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浑圆的物什,扔了过去。

借着月光,柳且行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却宁愿自己没有看清——那是一个头颅,文岚的头颅。

柳且行慢慢地放下少年,持剑跌跌撞撞地过去,跪倒在地,捧起那颗尚在沥血的头颅,拨开上面的乱发,擦尽鲜血与泥土,对上那双熟悉的眉眼。

文岚微睁无神的双眼似还为柳且行递送着她最后的经历——

察觉到被人追踪后,文岚脚步不停,对怀中的柳闻道说:“待会儿我一放下你,你就拼全力跑去东头冯老铁匠那里,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柳闻道虽年幼,也知母亲所说的非常重要,认真地点头道:“嗯。那之后,娘亲要和爹快些接我回去。”

“好。”文岚不舍地深深看了柳闻道好几眼,最终还是决绝地放下了他。柳闻道听话地拔腿就跑,一刻不停,没有回头。而她转身横剑,阻挡来人。但终是,力有不及。

最后一刻文岚所想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无法再见的爱人。她无比留恋地喃喃那个总是挂在嘴边的名字:“且行。”然后,再无机会念出。

突逢变故,柳且行脸色迅速变得惨白,抱着文岚的头,呕出一口血来。

“你隐退那时我十分可惜,为无法杀死你这样一个绝世高手而感憾。不过,现在正是机会。”黑衣杀手笑得更加阴森,又拿出一把剑——点墨——道:“用这把剑杀死剑仙,更为有趣。”说罢,挥剑就势袭来。

少年见此也骇得不行,又因是自己害了柳且行的亲人,更是又惊又惧;但想着柳且行交代他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咬紧下唇左右为难。杀手已攻来,柳且行却无声无息地没有任何动作。少年着急极了,磕磕绊绊地掐了个生涩的诀唤风暂时制住了杀手,但也仅仅起了一眨眼的作用。杀手稍一动作便挣脱了这贫弱的风茧,而少年法诀反噬嘴角溢出血线。

这一阻拦把杀手的注意力引到少年身上:“你也是目标,谁先死都一样。”

杀手说话之时,柳且行动了。他脱下外袍小心裹住文岚的头,绑在身前,起身端平染苍剑,剑鸣出手。

不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那都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狠厉绝伦、道法绝妙的剑了。

柳且行的生死一刹,剑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看起来只是出剑的一个简单动作,柳且行已挥出一百八十二剑,剑剑直逼杀手死门,封去所有退路。

杀手左右支绌,一息之间,身上已满是血痕。最后一剑贯穿他的胸口大穴,将他钉死在树上。杀手痛苦难耐,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死。

柳且行从他手中拿过点墨剑,面无表情:“你的哪一只手碰过阿岚?是这只吗?”一声惨叫,杀手右手已断。“不是?那就是这只了。”又砍断左手。

杀手惨叫不止。少年不忍地闭眼,不去看柳且行一剑剑状似冷静地将杀手凌迟,发着抖不漏出一丝声音。

杀手叫喊声停止时,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

柳且行此时的样子太过冷静,也太过骇人,收剑踏来时少年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恩人了。他甚至怕下一刻自己也将成为柳且行的剑下亡魂。

但柳且行没有动。他站定在少年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看,我说过今天你不必死了。”

少年闻言终于咧嘴大哭,抽抽噎噎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欠你一条命。”

“嘘,我说过,你出声会影响我出剑。”柳且行将染苍与点墨一并给了少年,“它们先寄存在你这,以后你见到我了再还。”

少年抱着两把剑还在不知所措,柳且行已亲了亲怀中包裹,低声道:“阿岚,我们回家。”然后一步步,坚定地踏上归途。

“恩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定会把剑还给你的!”少年问道。

柳且行不答,只是苍凉地长啸一声,“双剑有剑有心剑,孤剑无剑无情剑!”从此,消失在了那一夜的月色中。

后来少年才知道他是剑仙柳且行。每每忆起那晚,剑仙的背影竟像是去从容赴死的。剑仙出离悲伤的呼号也永远无法在那个夜晚散去。

文岚已死,柳且行再也斩不出任何一剑了。

再后来少年成了鼎鼎有名的杀手,单名一个鸦字,隶属于蜉蝣的对头组织借刀。

鸦从不对别人提起这段过往,只是固执地坚持他一定能找到恩人,还他剑。

在鸦的心里,哪怕世上再无剑仙,也还有一个闲散的普通男人,折下山风中飘拂的柳枝悠悠而过,怀中抱着的是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