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自然没有见过太老太太了,黄叔,甚至头儿、管家、所有的受苦人都没见过这位太老太太,因为她就从来都没有来过。如今,这位强硬的老太太不得不出马了。
老太太能攒下这份家业也是有道理的,低调且节俭。老太太在太德堂病倒的第二天就来了。也是父亲要走的那一天。
父亲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昏沉的躺着,黄叔回来了,他背着一搭琏,里面是为父亲准备的口粮、碎银和几件衣服。黄叔看着父亲,心疼,可他又不得不让父亲离开,夜长梦多。他为父亲熬着黄橙橙的谷米粥,略糊糊的,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米油;一锅刚蒸出来的黄馍,几乎是纯玉米面的、一小碗脆生生的咸菜。父亲醒了,睁着朦胧的睡眼,他完全是被黄叔的饭香叫醒的。父亲往嘴里送着,一口一口,父亲咀嚼着,不紧不慢但极认真。黄叔不知从何时也开始了“吧嗒’,他没吃,只是安静的“吧嗒”着,他不想安顿父亲太多,他知道,没用。
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透顶的地方,他知道,他还会回来的,他的大、妈还在这里,俊俊、俊大、俊妈也在,还有那些受苦人、黄叔。父亲特意路过了那条波浪滔滔的黄河,他是真的想再看一眼,滔滔黄水依旧汹涌着,父亲想,它好像就没有停止过翻滚、汹涌。父亲狠狠的吐了一口,解开裤带向那浊水里撒了一泡大大的尿,愤说道:“龟孙们,爷爷还会回来的。”
父亲走时天还没大亮,他走到爷奶的坟前深深的磕了两头:“大、妈,儿子没能去找成你们,但仇给你们报了。儿子想通了,我要活下去,而且是好好的活下去,我要给你们把土地抢回来,大、妈你们等着,儿子会回来的”。父亲没有流泪,只是擦掉头上的土,咬着下唇,勒勒裤腰带,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父亲走时除了黄叔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俊俊。父亲望着俊家和他曾经的那个小土房,父亲的眼却湿润了起来,他又一次跪倒,深深的三个响头。
那天暗下来的时候,父亲还未回来,俊俊、俊妈着急,后半响时受苦人跑来了,他们叫着俊俊、俊妈,俊俊、俊妈正着着急,听到后,俊妈跌到了在地,她爬着要去找父亲,嘴里叨着:“奎奎,你这死孩子,你咋让我和你大、妈交代啊”!受苦人说,俊大、黄叔都在河边,她们就不要去了,俊俊、俊妈哪里肯听,受苦人只好背着俊妈,俊俊跑着向着河边。俊俊此时没有眼泪,脑袋是懵的,身体是僵硬的,四肢机械的向河边跑着,俊俊不相信,她无论如何不相信,她的奎奎(俊俊这样认为,父亲是她的)会没了。
河边围着黑黑的人,议论着、说着、骂着,太德堂在最前面,旁边站着的还有管家,太德堂气的几乎要跑到河里,他大声叫着:“牛,牛,我的牛啊。你们这群饭桶,你个该死的头儿,你爷爷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大火烧了我的粮仓,又弄死了我的牛,那可是我最好的几头牛,你个挨枪子的,爷爷我到了底下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德堂声嘶力竭的嚎叫着,几乎要站不住,不是家丁们扶着肯定会倒下。俊俊此时关心的不是这些,她快步跑到黄叔面前,抬着惊恐又不相信的眼光颤声问道:“真的?是真的”?
黄叔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了俊俊的肩上,而且用着力。俊俊眼一晕几乎跌倒,是黄叔扶住了她,黄叔望着河面什么也没说,呆呆的。黄叔是在想着父亲,他庆幸着父亲已没事了,他又在想,父亲明天能顺利的走。
河的浅滩上清晰的印着牛蹄印和父亲、头儿的脚印。管家又一次笑着,这次是得意。
太德堂问有谁在跟前看到了,黄叔没说话,管家看了一眼忙低头哈腰对太德堂说:“当时是前半晌,人们都扛着活,没人看到,最先是黄元寿喊的,他听到喊声跑了出来,牛已到了河中央,几乎连城了一条线,头儿一上一下的浮着”。管家说着又瞄着黄叔,黄叔只是盯着大大的,根本看不到边的黄河。
管家又说:“肯定是牛喝水跑到了河中央,那放牛小子去拉,可越拉牛越是往前跑,头儿看见了,也帮忙,结果”。
管家说的没错,表面上就是如此。管家不知为何,竟没说是黄叔叫头儿出去的,而且还是太德堂叫的他。
俊俊似清醒了不少,她无力的闭上了眼睛,泪水如瀑布。俊妈紧搂着她,也早已泪流满面,无力的低呜着。黄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走出了人群。
太德堂彻底的躺在了炕上,不吃不喝,说着胡话。二太太也着急了,托人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傍黒时便赶来了。毕竟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她能不着急。
她来时父亲还躲在黄叔的屋里,俊俊也没看见,俊俊从黄河边怎么回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呆呆的坐在炕上,两眼也呆呆着,同样不吃不喝。俊大‘吧嗒’着,烟雾笼罩着整个家,俊妈则依旧的低声哭泣着。
黄叔有些难过,他好几次想对俊俊说,但又忍住了。但此时的黄叔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父亲安全。
老太太被家丁们用一顶玻璃轿子抬着,这是老太太首次来。老太太应该六十有余,但面相却年轻的多,面色足好过他的儿子太德堂——圆脸,眼睛不大不小,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双眼皮大眼睛,嘴红粉,但嘴唇薄;面色红润,头发还黝黑,整齐的梳成典型的粑粑头,头上带着小帽,小帽上还有一朵小花,精致也漂亮但不艳丽、花俏。老太太从穿衣来看一点儿都不像大地主家的老太太,朴素的很。黑蓝色的长褂边上的刺绣精致、华丽,一看就是出自能人巧匠之手,黑色的大裆裤黢黑,在腿脖子处紧紧的系着,露出雪白的裹脚布,三寸金莲能和犹物女人相比,绝对分不出一二。金莲上套的鞋依旧朴素且精致着。浑身上下似乎处处不凸显着身份但又处处都彰显着身份。耳朵上的银坠镶嵌着圆圆的绿,忽闪着绿光,老太太虽已六十有余,但肤色依旧白皙,胳膊不胖但圆润,和老太太的身材一样,圆润的胳膊上戴着圆润的绿镯。轿子上的老太太微闭双眼,像在闭目养神又像在思考着。
老太太在二太太家住了整三天,她对二太太倒也没挑剔什么但也没笑脸,倒是对她的小孙子爱不释手,据说这小孙子长得很是可爱,也漂亮,太德堂其实不丑,二太太就更不用说了。老太太给小孙子带来了丰厚的见面礼,还对小孙子承诺着,她是真喜欢着小东西。小东西见了老太太的面倒也不陌生,虽只有几个月,却笑的咯咯咯,老太太更加喜欢了。她说不管怎样,这孩子是她太家的血脉。老太太带来了一瞧病的大夫,大夫为太德堂号着脉面色沉重,在第三天的时候,老太太为二太太家的上下开了个会,会议的内容受苦人自然不知道,黄叔也是。之后便留下一贴身管家带着太德堂走了。老太太原本还想带着小孙子走,二太太那是豁出性命也不肯的,老太太本就是一不一般的人,不可能的事她是轻易不会张口的,除非把二太太也接走,这又是她根本就没想的事,于是,走的那天,她抱了好长时间的孙子,亲了又亲,小孙子还足足的在她的身上尿了一大泡,老太太笑的合不拢嘴。
老太太留下的这个管家是老太太娘家的亲侄子,老太太的娘家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么个侄子,老太太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供他读书识字,目的就是要让他好好帮助她那个体弱的儿子。这侄子倒也争气,虽年龄也不小了,但也不想着成个家,尽心尽力为老太太做着事,老太太也不亏欠他,分得的家产也足够。如今,太德堂重病,他便替太德堂接管这一摊。此人外表倒也清爽,眉宇之间透着几分英气。身材也不错,不胖不瘦,不高不低,壮实又不臃肿。
“走了一恶霸又来了一个,表面上人魔狗样的,内心不定多狠毒,地主狗日的不都是这样。呸”。受苦人唾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