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喘着气,慢慢坐回到圈椅中,拿出一块白色的绢帕捂着嘴角溢出的血。纵然是自己不成了,也不能让那些人再能得意。不过是一条命而已,我早就豁出去了。
描金雕漆福寿山水的沉香木拔步床内,坠着浅橘色八宝如意纹样的蜀绣挂账。
仲昊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手里捧着一只瓷色润白的小碗,微微倾身正将一勺药缓缓的喂进宋渊的嘴里。
“够了。”宋渊摇摇头,推开了药碗。仲昊转身将东西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又从丫鬟手里接过绢帕来递给宋渊。宋渊擦了擦嘴,便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出去。
“父亲今日气色倒是有些好转了。不如让族医”仲昊笑了笑,将一碟糖腌果子递到父亲面前,又接过他手中的绢帕放到一旁。
宋渊顺了口气,老态纵横的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色泽,干瘦枯败的厉害。但唯有那双瞧着人的眼睛依旧神色凌厉矍铄。
“不必说这些了。”他直截了当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外面的事如今闹得愈发的猖狂了,你预备如何收场?”
仲昊一滞,嘴角的笑意略略僵住。“父亲知道了。”他微低下头,眼神略过床栏边精雕细琢的兰枝玉树,“家中繁盛,这次的变故虽会折损些势力,但却误打误撞是场及时雨,帮我们声东击西了。”
“你看得透,这事虽然看起来凶险,却实在难得。宋家几代人富贵显赫,即便能得了这一朝的欢心,也不见得能被其他的贵人们忍下。他们自去相害,你想远远的躲开,也未尝不是聪明的决断。相反,你五叔此次怕是会大祸临头。”
宋渊盯着仲昊,他虽然病弱老朽,但却一点也不糊涂,一辈子的精明强干到如今油尽灯枯之时依旧不减分毫,但是面对这唯一的继承人,他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但是你却依旧大错特错!”
宋渊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仲昊急忙起身,跪在床前。
“我们自起家以来,做得都是窃国卖候的买卖,朝鲜、安南、亦力把里,还有那些蒙古人,我们哪儿的生意都做得,却也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在这里面。所以身边的人必须是既忠心又无牵无挂的人。”
“当初我让你除掉那个小子,你却私下里威胁族医更换了丸药。你明知他不是善类,心思贪婪险恶,却偏帮袒护,纵容他多年,以致养出他眼下对你痛下杀手的回报,还牵涉到墨兰王庭的太子之争中去,一下子就将我们这许多年的筹谋一朝毁去!”
宋渊说得气急,一口气倒不上来,虚弱的靠在迎枕上急喘。
“父亲!”宋渊所说,仲昊听得明白,也都想的清楚。家里的这些个生意外人看来一本万利,金贵又体面,内里却实是步步临渊的险境,需得时时刻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若是一个不查,惹来祸端,那么全族人的性命都会不保。
徐清夏一向看着斯文谦逊,仲昊却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是个不肯认输,不甘心屈居人下之人。他当年弹压镖门里那些老旧势力,表面上看似以理服人,勤勤恳恳,私底下却是什么绑架勒索,杀人栽赃都用上了。仲昊那时总以为他不过是孤弱,施以援手,但到底也是渐渐对他存了心思。
毕竟一个人若是光明磊落,心底坦诚,即便是手段毒辣了些,尤不失为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但他偏偏表里不一,口舌不实。
宋渊此时已经渐渐平息了急喘,却依旧靠在迎枕上,脸色十分难看。
“你一向桀骜不驯,我不大管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心思透彻,头脑清醒,骨子里就是个做生意的人。可是我竟没料到,你对会那小子心软到这种不顾死活的地步。”
说到此处,宋渊眼见跪在下首的儿子眼眶微红,双手紧握,这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到底是会心疼一些,自己又是时日无多,为着他的日后和整个宋门的日后,今日必须把话都说开了,方好叫这个年轻人眼里心里都澄明起来,也不至于走上一条死路。
“我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大户人家里蓄养些男伴本没有什么。可是你要清楚,他只是个奴才,而你呢,你是主子,你身上除了富贵地位,还有一大家子的担子要担着。且不说家宅里有你五叔这样的时刻期盼夺权分家的人存在,就是外面,也是无数的人虎视眈眈。上到王侯朝臣,下到同行小民,只要是有了利害较量的,他们谁不等着看咱们一朝崩塌,好分一杯羹。”说到此处,宋渊忽然冷笑了一声。
“话说到这儿了,你若还看不清,便想想你细心养起来的那个人,现在不也拿着刀子要来杀咱们吗?”
仲昊低头听着,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如一记重棒,狠狠敲在他身上,令他痛楚无比,却也清醒无比。
“捂不热的心就是耗费十年,百年,用尽你全身的血,搭上你的命也捂不热,因为他永不会满足。”宋渊伸出手,抚了抚儿子的头。他们这一家传承至今,因着身份显赫,又地位特殊,总是寻不到什么知心相许的人。
被太多人惦记着,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宋家的夫人们总是活不过二十五岁,人人都说是他们家门不幸,只有宋家人自己知道,那些人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嫁进来,又是抱着怎样的企图与他们生儿育女。去母留子,是唯一能解决麻烦的法子。
所以宋家的人都很孤单,尤其是掌家人这一脉,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