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血牙璋(1 / 2)哑舍零:守株待兔首页

公元前260年,九月,邯郸

本应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过了午后,天边却忽然飘来厚厚的乌云,黑压压地遮住了大半边的天空,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

今年才六岁的赵嘉放下手中的小弓箭,抬头望了望天,用窄窄的袖口勉强地擦了擦脸上的细汗。

赵国自武灵王起,推行“胡服骑射”之后,他身上这种窄袖交领右衽的改良胡服,变成了现在赵国上下自赵王起,到平民百姓,人人都穿着的服饰。

说来也奇怪,脱下了那种令人矜持束缚着全身的长袍,就仿佛是解开了什么封印,整个国家低迷的气象都为之一变,赵国的军队变得强悍勇猛起来,名将迭出,全民皆兵。

赵嘉是当今赵王丹的嫡长孙,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有师傅来教导他弓箭和拳脚,可见赵国对武勇的看重。

“小公子,看样子要下大雨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赵嘉的师傅名叫廉平,是廉颇的小儿子,今年才十九岁,长得是魁梧过人,武艺也超群,但此时对着赵嘉,满脸都是全然不掩饰的敷衍。

窄袖不便于擦汗,赵嘉便接过身旁小内侍递过来的丝帕,顺便掩饰眼中的黯然。他知道廉颇廉将军被他爷爷赵王丹临阵换将,廉平也是被新上任的将军赵括从前线撤换回来的,心思压根不在这赵王宫,也不把教导他这个小孩子的工作放在心上。

“好,今日廉师傅请回,明日巳时补上。”赵嘉平缓了心情,擦过了汗抬起头,看向廉平,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廉平闻言意外地瞥了这小公子一眼,倒是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改观了些许。平心而论,他最近这些时日,把对赵王丹的怨气,撒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让他做些难以做到的训练,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赵嘉倒是完全没发现自己这一个月遭受的是不公平待遇,他还经常会反省是不是因为自己表现太差了,才惹得师傅对他不满意。

两人说话间,乌云蔽日,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赵王宫内的婢女和内侍们都小跑着出入着大殿内外,检查关紧门窗,准备迎接倾盆大雨。

狂风骤起,卷起一地的落叶纷飞,也吹得刚流了一身汗的赵嘉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内侍在旁边劝他赶紧回宫,但赵嘉却充耳不闻。

他看向同样矗立不动的廉平,看清楚后者脸上的凝重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廉师傅,长平那里,是否情况不妙?”

赵嘉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因为他年纪尚小,不管是谁都不会对他说军国大事。但这场漫长的战争,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存在着,耗尽了赵国的所有国力,赌上了今后国运的倾国之战,实在是不容有失。

本来在廉颇廉将军领兵时,尽管前线战报不佳,但也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赵括赵将军初去长平之后,一开始还有捷报频传,但此时却许久没有好消息传来。前些时日,更是有传言说,前线的粮道都被秦军截断了。

整个赵王宫都像是现在这头顶的乌云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秦人的利刃就如同大雨一般落下,绝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赵嘉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廉平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居然敢接手那危险至极的战局!把赵国四十万大军当成儿戏!

廉平的视线掠过赵嘉腰间悬挂着的玉牙璋,本来还有些温度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一句话都没说就拂袖而去。

赵嘉身边的小内侍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刚想说几句话为自家公子出出气,就被赵嘉一抬手阻止了。

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牙璋,赵嘉无声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回宫吧。”

在他刚离开习武场,踏上赵王宫回廊的那一刻,豆大的雨滴终于掉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青石砖上。

***

自赵武灵王之后,赵国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换上了窄袖胡服,那些繁复冗长的礼节也都随之而去。

赵国人说话越来越简单直接,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也越来越多。

性格的改变也影响了审美。

赵国的王宫几经修缮后,变得越来越大气磅礴,内饰简约大方,随处可见的兵器架和武器,彰显了北地男儿的武勇。王公贵族在宫中行走,也不用肩舆,全部都自力更生。其实赵嘉因为年纪小,是可以拥有特权的。但他向来要强,走两步路权当锻炼身体了。

当赵嘉走进他所居的怀瑾殿时,小半边身子都已经湿透了。雨大得出乎意料,再加上风助雨势,连走在回廊下也不能幸免。

在内侍杜衡的帮助下换了身清爽的衣服,赵嘉看到那个从腰间解下来的玉牙璋,沉默了片刻,拿起握在了手心。

璋是一种玉器,扁平方形,一边有孔可以穿绳而过,另一边是一条斜刃。《诗·小雅·斯干》中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所讲的就是,如果生下男孩子,就要给他睡在床上,给他穿衣裳,给他玉璋玩耍。他哭声如此响亮,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也许还能穿上天子的朝服。所以也称生男孩子乃是弄璋之喜。

赵嘉的母亲生下赵嘉时,整个赵王宫都欢声雷动。赵嘉自小就是听母亲唱这首诗长大,不久前他机缘巧合地在他的爷爷赵王丹面前唱了两声,赵王丹当时也许是听到捷报心情舒畅,长笑着他怎么能没有玉璋玩耍,便给了他这枚玉牙璋去玩。

当然,这并不是送与了他。

因为这枚玉牙璋,实际上是赵国的虎符。《周礼·春官·典瑞》中曰:“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这牙璋的斜刃处有斜齿,当两枚玉牙璋合契在一起时,就能调兵遣将。另一枚玉牙璋现今应该是在那赵括手中,原本应是归廉颇廉将军所有。所以他师傅廉平才多次看到他腰间的玉牙璋,都没给过他好脸色,方才更是如此。

看来下次,应该把这枚玉牙璋放在衣服里贴身带着才对。

正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枚玉牙璋就会被爷爷赵王丹收走,赵嘉就越发喜欢,经常爱不释手地用小手摩挲着。掌心指尖那种微凉的触感,令他为之着迷。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漆黑如夜。殿内已经点上了几盏铜人擎双灯,灯火正幽幽地跳动着。

赵嘉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总觉得这场大雨来得有些蹊跷。他按下心中的不安,打发内侍去隔壁的德音殿询问母亲的身体是否安康。

母亲在生下他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时隔六年才又怀上身孕,自是小心谨慎至极。

赵嘉也是希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来陪他,每天下了课都会去隔壁的德音殿问安。今日实在是天气太差,怕给母亲过了凉气,才按捺住的。

不多时,派出去的小内侍回转过来,回话说郦夫人已经睡下了,一切安好。

赵嘉放下了心,打消了去见母亲的念头。

外面虽然漆黑一片,但实际才是午后时分。灯下看书简据说对眼睛也不好,这么早也睡不着。赵嘉犹豫了片刻,越听殿外的雨声就越是坐立不安,起身踱了一会儿步后,抿着唇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一旁伺候的杜衡愣了片刻,连忙抓起一件蓑衣就追了上去。

***

赵嘉要去的地方,是整个赵王宫最高的地方,观星台。

那里除了有值守的士兵居高临下鸟瞰赵王宫负责警戒外,还有太史令常年值班,夜观星象,占卜国运。

赵嘉初时是喜欢此处的风景甚佳,可把大片赵国土地尽收眼底,后来发现当值的太史令是个很有趣的人,天文地理民俗风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赵嘉便在闲暇之余,跑到观星台上陪他一边观星一边闲聊。时间一长,赵嘉便也学了些星象知识。

想起最近他所看到的星象,赵嘉的脚步更快了几分。

太白属金,金主兵革,所以太白星公认的主杀戮。他这些天都一直天亮前起床,特意盯着天边的太白星观察,记录着太白星的星轨。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太白北向而行,自翼宿转入参宿、毕宿……

太白失行而北,是谓返生。返生乃逆行之灾祸,不有破军,必有屠城。

而今中原各国,有兵祸之忧的只有正在交战之中的秦赵两国。从前线传来的粮道被断的消息来看,这兵祸落在他们赵国的可能性极大。

昨晚,太白居然掩盖了昴宿!是太白蚀昴之相啊!

昴宿按照星图分野,代表的就是赵国!太白蚀昴,这是赵国将亡之兆啊!

本来赵嘉还想等明天凌晨再观星象,但今日午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实在让人焦躁不安。

毕竟太史令昨日递上来的预测中写过,三日之内应多云无雨。虽然这种预报十次里有三五次都不准的,但这场雨越下越大,实在是邪乎得紧。

赵嘉披着大一号的蓑衣,艰难地在雨中前行着。跟在后面的杜衡见状,连忙上前几步低声告了声罪,便弯腰把赵嘉抱在了怀里。

这样一路被杜衡抱着前行,速度快了许多,不久就到了观星台。这么重要的地方,闲杂人等当然都不能入内。赵嘉从杜衡的怀里跳下来,脱掉蓑衣,整理了一下半干的衣袍,拒绝了杜衡劝他换身衣服的建议。

孤身一人轻车熟路地爬上观星台最顶端的平台,赵嘉一眼就看到凭栏而立的那个青色身影。

这人此时并没有穿官袍,青色的长袍像是道袍,袍角还绣有八卦的暗纹。他的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背后散落而下,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般丝滑润泽。

赵嘉抚了抚因为爬楼而气喘吁吁的小胸脯,高声唤道:“太史令!”

穿着一身青袍的太史令大人应声而转身。

这位太史令大人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长相极为俊秀,长眉白肤。可能是因为常年观星日夜颠倒,白日里见到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洋洋睡不醒的样子,双眼半眯,睡眼惺忪。此时见来的是赵嘉,双目微睁,惊讶道:“公子嘉?此时来观星台,可有何要事?”

一个六岁的稚子,能有什么要事?赵嘉自己在心中就腹诽着,可还是对太史令的看重十分受用。对方并不把他当成无知孩童来对待,这种尊重和平等是他在其他人那里从未体会过的。

这也是他喜欢往观星台跑的原因之一。

“太史令,近几日,太白是否真的失行而北,而太白蚀昴……”赵嘉往前走了几步,想与太史令更近一些,却因为迎面吹进来的风雨而停下了脚步,话音也因为发现了某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戛然而止。

这观星台的最顶端只有中间的地方有屋顶,周围一圈都是无遮挡的露台,以便于观星。而此时太史令站在露台旁的栏杆处,大雨滂沱而下,可他身上的青色衣袍并没有沾染到半点雨滴,甚至连这让人站不稳的大风,都无法让衣摆有半分摆动。

赵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本来想要说出来的话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哎呀呀,被你发现了。”年轻的太史令大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仿佛丝毫不在意被赵嘉发现他异于常人之处。

赵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腿软得马上就要摔倒在地。就在此时,他听到观星台下杜衡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公子!公子!不好了!夫人那边出事了!”

赵嘉闻言一个激灵,心底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隐忧终于爆发了。他冲到凭栏处,也不管不顾当头浇来的倾盆大雨,低头向观星台下看去。只见杜衡身边站着母亲身边的侍女菀青正不断垂着泪,应该是特意来寻他的。

明明不久前派人去问安时还安好,这么短的时间里,还能发生什么?一定是他娘肚子里的弟弟出了事!

赵嘉虽然年纪小,但在混乱之时依旧本能地分得清楚该向谁求救。

他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旁太史令的大腿,低声哀求道:“太史令大人,救救我娘和我弟弟吧!”

头顶上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吾掌天星,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汝妄想逆天改命,非人力所不能及也。”

“可是,我娘已经把我弟弟的名字都起好了。她说我叫嘉,弟弟叫高,嘉乃善美,高乃显贵,都是极好的名字。”赵嘉的身上已经全湿了,他仰起头,雨水滑过他的小脸,一片湿润,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本就长得玉雪可爱,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希望增添些许威严。此时六神无主,双眼迷茫,像一只迷了路的奶猫,让人见之心生怜意。

也许是赵嘉失态的喃喃自语,让太史令动了恻隐之心。再想到这些时日以来,这个孩子一直陪着他观星,度过了许多无聊的夜晚。太史令叹了口气,弯下腰摸了摸他的额头。

“真的愿意救你弟弟?哪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太史令的话语在嘈杂的雨水声中飘忽不定,好像说了,也好像没说。

“愿意!”赵嘉却固执地认为他没有听错,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紧紧地抱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太史令长叹一声,最后一句话湮灭在了突如其来的闪电声之中。

在他身后,一道巨大的闪电伴随着噼啪声撕裂了天空,随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天地,就像是预示着什么不祥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