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郁燃喜欢在院子里捡花。
落花时节,青砖上总是铺满了零零散散的花瓣,芳香四溢,凌乱唯美,偶尔也会从树上掉下几朵完整的花朵。她就是喜欢,在满地的碎花中,拨开拾起,去发现藏在其中的大花,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的运气有多好。
俗话怎么说,物以稀为贵。我能找到,自然就是幸运的。
又是一天,天空微明,暮色像轻纱般缓缓褪去。太阳躲在山头,等待爬起。不觉已到五时,梦意香甜的少女被外面的敲门声唤醒,立即翻身下床,拉起扫帚便走。
她跟着奶奶住在山间古院,青山绿水,宛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美丽。但也并非一尘不染,庭院每天都需要人来打扫,那个人,就是郁燃。
她身姿轻盈地向外摸索而出,拄着扫帚的双手骨节颤动,像蝴蝶扑翼,小心探路。
出了房门,郁燃先是从水井打了一桶清水,再缓缓弯腰,把水撒到青砖地面,落地斯斯,声音动听。她拧紧衣袖,把木桶往旁边一放,又拿起扫帚轻轻将水扫开,细水迢迢沿着缝隙向四方流去。
一路蔓延至古榕树下,一位稚嫩小童正拿着树杈在练武功。
人人皆知,翰林学府郁家一生无子,唯有一位千金蕙质兰心,温柔淑良,郁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自当百般疼爱,到了年纪也专门请了先生来为她授课,家风也自由松散,平常男子做的事情,她也会做,男子学的东西,她也会学。也许是得到了许多其他女子不曾有待遇,所以思想也自由开放,不受禁锢,寻不到良人归宿,索性便不嫁人了。
父母去世后,继承了大笔家产,早早归隐,随着年岁渐长,膝下无子,已然是当奶的年纪,旁人便都喊她郁奶奶。前些年郁奶奶收养了一个女孩,名叫郁燃--这个名字当是新起的。
说起这个女孩,大家都是一阵唏嘘。虽然郁燃极少出门,但大家也都见过抱过。郁燃性格极好,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又不失活泼可爱,单纯率真。长大以后,样貌也是一等一的漂亮,面若锦月,气如幽兰。
可惜,偏偏是个瞎子。
上天总是如此公平,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却又收走她的眼睛。
虽然瞎了多年,她勉强也能自理,但每天都需要一些人来照看。
刚刚敲门叫醒她的那位兄弟,是个小和尚,年仅七岁。
他的师父跟奶奶有些交情,路过便上来小住几日,小和尚童真可爱,几颗桂花糖就能哄得他开开心心。跟郁燃关系也好,就在昨日,她特意嘱咐这位兄弟,务必要天不亮就叫醒她。
一见她来,立马停下动作跑了过去,满嘴的“姐姐姐姐。”
郁燃闻言轻笑,依着声音,乱揉搓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饿了?”
小和尚许是不好意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发出嘻嘻的笑声。
郁燃明白了,伸手从身上解下一个袋子,弯腰递给了他,里面还有些干饼和坚果,大概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小和尚看到满眼发光,高兴地跳起来:“谢谢郁燃姐姐!郁燃姐姐最好啦!我今天去参加何家哥哥的喜宴,我一定会把最甜的喜带回来送给你!”
蒙着白纱,郁燃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能想象出来孩子脸上纯粹温暖的笑意,心里一软,不禁又弯了弯嘴唇。
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茫然无措。
今天,是他的喜宴,实在不算一个好日子。
小和尚边笑就拉着她的手转圈圈,把她绕得七上八下,郁燃被绕懵了,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瞥了孩子一眼,虽然是白绫瞥人。
小和尚也蛮识趣,吐吐舌头,径自走了。
一阵风吹过,海棠花未眠,拂乱一池繁花。山间温度不比山下,寒意丝丝缕缕,她本就穿着单薄,此时更觉萧瑟。她抬头,在想太阳出来了吗?应当是没有吧,否则怎会感受不到阳光。
她悄悄摘下白绫。
远处一个僧人在练功夫,一个拳风打歪了树上繁花,清风簌簌,树叶微动,一枝桂花悄然垂下,露出少女半张瑰丽秀美的侧脸,他抬头一瞥,不禁暗暗心惊。
少女似有察觉,往这里扫了一眼,他连忙把头低下,耳朵早已红透。
郁燃没有知道,本来就是听到花落,随便望一眼,所以没多放心上。而她心里的位置,全都是被一件事情占满了。
她蹙眉低吟,前几日收到一封书信,熟悉的触感让她暗自窃喜,却不曾想,竟是心上人的婚配之事。
出神间,中庭小门打开,一位头发鬓白,却又满脸慈祥的妇人从里面走出,似是刚刚睡醒,还未梳洗,翠色清衫衬得人如松柏。
郁燃虽然没看见,却是听见了。
大声地喊了句“奶奶!”
那人温柔一笑,握住她的手,问她:“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郁燃随便找了个借口:“睡不着。”
面前妇人促狭地瞧她一眼,郁燃直接烧红了脸,真是,明明她什么都看不见,却总能感受到别人炽热的目光。
“我听说今天是少爷成亲,我想早点做完事情去凑凑热闹。”
郁燃没有发现说这话的语气里,自己若有若无的失落。
妇人不置可否,哂道:“你又看不见,何必去呢。”
郁燃蓦地抬头,一双眼睛美轮美奂,却空洞无神,她抓紧衣角,苦涩地开口:“是,但是我…小何哥待我那么好,他的大喜之日,我还是应当去的。”
“是真的因为他对你好,你才要去,还是因为你的非分之想啊?”慈祥的妇人极少有这般如此刻薄的时候,郁燃不禁怔了怔。
其实,奶奶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虽然一生未嫁,可因为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长辈走时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
于是她就来了山上归隐,生活得好不惬意。而郁燃,是她偶然下山时带回来的孩子,从小在这里长大,虽比不上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万人拥护,可那也是衣食无忧。打扫庭院这件事,也不过是她心里愧疚才揽了下来的。
奶奶没有帮谁家里做事,她也不用给谁卖命,而她之所以管那人叫少爷。是因为,他实在太好了。
好到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忍不住动了一点点心。
“小燃,我也曾年轻过,你的少女琦思,我并非全然不晓,只道你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眼睛就早瞎了,很多话,我都没办法跟你说,怕伤了你的心。”
郁燃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平日阿何这个孩子对你很好,可你要知道,他是官宦人家,他的知书达理,他的平易近人不过也是家风修养。并非是对你有情。”
“我知道。”
“而且,你的眼睛,哪个人家又能容得下呢。”
妇人微微嘲道。
郁燃怔住,这种语气多么熟悉,却从不可能出现在她嘴里。
这些年来,眼睛从来都是郁燃的痛处,虽然她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从不表达自己想不想眼睛好起来。
但是她一直难过,难过别人的闲言碎语,其实她的心很小,小到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彻夜难眠。也很感谢,感谢面前这个妇人从不刻意提起这件事,也从未嫌弃过自己,反而一直视如己出地待自己,寻遍名医为自己治疗。
可今日…
微风清清凉凉,郁燃的心也沉了几分。
妇人好似才反应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知所措,想开口弥补,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郁燃长身而立,半边脸被阳光照着,许是体弱多病,少女身形窈窕,格外纤瘦,脸色苍白,唇色清淡,头发随意地盘着,散了不少下来,搭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