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岁月如雨落长湖(1 / 1)九重城下寻青衫首页

在梦里有这样一个湖,湖边泊着斑驳的乌篷船,船畔是悠然在风中飘摇的棵棵垂柳。水光浩淼接天,目光所及之处,岛是天人下棋留下的残局,在薄雾中探头探脑,难分孰近孰远。低空盘旋的野鸟于孤楼乱苇败荷残照间惶然找不到归处,云愈加的盛风愈加的重温度愈加的冷阳光愈加的稀薄,风雨交加中,视线乱了。站在观景楼上的他,倚着摇摇欲坠的杆栏,任凭雨水从颧骨淅淅沥沥留下,顺着衣领,流进干涸的心野。他的心裹挟着日夜不停的倾盆雨水,他的眼禁锢着风景独一的百里湖水。于是在慌忙中,他从锈迹斑斑的梦境中醒来,恍惚之间,竟已四年之久。

清明雨端午风,中秋孤身望月,重阳登楼望乡。一年又一年,不过是重复的人重复的景,重复的时节重复的祈愿。不同的是发上的白似乎又深沉了一些,额头的皱似乎又沟壑了一点,打开窗,外面的九衢车马依旧是四年前第一天来时的那个样子,夜晚的辉煌灯火依旧如那日明晃晃惊艳他的心头,窗外吹来的风,依旧带着夜晚的腥咸和残星的幽怨,他如同一支带着白翎的响箭,于四年前被猝然射入这个城市,四年间,风雨如旧,唯有白翎残破不堪。

于是,残羽锈箭开始在记忆里怀念,他想起家乡那一湖滔天的碧水;想起家乡那一轮浑圆的落日;想起家乡那一晚温暖的衾被;想起家乡那一句分别的哀叹。千江蜿蜒,皆不是家乡的水,万种凉夜,却挂着家乡的月。怀念多了,家乡在他的心里便慢慢变得像梦一样模糊;怀念多了,家乡的湖在他的梦里便逐渐多了残阳野鸟的意象;怀念多了,泪也就悄然从颧骨颤巍巍掉到地上。他在夜晚吟着别人的短诗想着自己的故事,他在心里做着自己回忆的梦。

于是,回乡罢,他在夜里独自对自己说。数不清多少次,他在凌晨踏上火车,在困倦中走近故乡,火车开动的一刹那,一支残箭被猛的从地上拔起,然而细细端详,却早已不是曾经那支了。窗外是乌黑的原野乌黑的夜,他转头望去,远处的高楼亮着几颗昏黄的灯,数不清的家庭在让他心生寒凉的地方做着温暖的梦。像啊,多像啊,年幼的他在湖城秉烛夜读,在深夜时常拉开窗帘去数对面楼亮着的灯光,如今他在车窗里眺望车窗外曾经的自己,眺望深夜那盏熟悉的台灯;眺望走了十多年的马路与小巷;眺望狭小的城南书店和家居商场;眺望街口那棵粗胖的槐树;眺望放学后半楼染血的红日和三三两两的青年;眺望那满院的桑葚和熟悉的倩影。朝阳不合时宜地跳上车窗,万亩粮田或是百折河水在窗外电视开机般逐渐明亮,他的眼却愈发的模糊,他只记得几百公里外那温润的湖城,他的老师,同学,同事都在那里,他的脚印曾经重叠在城南那八百米的街道上,每一步都在如今的心上空洞的回响。离故乡越近,反而越是紧张,心头的雨一霎时停了,取而代之的竟不是晴空万里,偏偏却是皑皑白雾,戚戚凉风。车轮在脚底嘎达嘎达的响,他的心也一上一下的恍恍惚惚,四年前那支迷茫的响箭回到了他的故乡,却再也记不得当初背井离乡,百里一射的理由或是梦想。

所以,回来了就真的是回来了吗?他坐上家乡的乌篷船,在暖阳下晒一晒潮湿的心。然而为何眼睛却愈发的雾气腾腾,听着乡音或是观着乡景,心头却挂着另一轮月亮。他苦笑,四年之久,异乡怕是却成了一半的故乡。闭上双眼,心头却故意勾起西北角的小吃又连着滨江道的咖啡还连着九河上的灯桥再连着那断箭的残羽。四年的岁月里,钟声,铃声,出租师傅的催促声,海河的波涛声,远山的诀别声,都一声声压在了心上。待他远离那片土地,便争先恐后跳出来,回荡在耳畔。如今,湖水悠悠依旧是四年前的样子,但他却不知如何观赏,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本有千言万语,一开口,却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骑车从家乡的湖畔回到城南小巷,曾经记忆里的红灯绿灯街区商场乃至路上的沟沟坎坎都在眼前准备逐一登场。它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等一个契机,然后闯入他的视野再心满意足听到他变了或是没变的一声感叹。他把车骑的飞快,前轮,是新奇的发现或是惊喜的感慨;后轮,是嘈杂混乱的回忆与不堪回首的往事。飞驰间,曾经的书店商场都成了过往的一声轻叹,倘若停下来再回头翻看,或许也仅有斑驳的墙角,还留存着往夕的一砖或是一瓦,于黑夜里低声轻吟着流年。马路宽了,楼宇高了,故城何以长如此之快,真正的故乡,难道要去梦中寻吗?然而梦也日渐模糊,回忆也日渐消瘦。曾经的箭再难寻曾经的城,只得把四年里的半个故乡和零零散散的回忆拼成一整个月亮,让漂泊的游子心中暂时多一点心头的明亮。

终究是,岁月如雨,苍苍茫茫洒满了他心里的湖,他逐渐在岁月的雨季被雨雾遮住了双眼,他看不清自己的来处,也望不见自己的归途。他像是一只野鸟,野就野在连姓名都没有,野就野在连巢穴都没有,野就野在徒然飞翔在暴雨前的天空,任凭风浪四起,任凭落日楼空。

又到新年,他在异乡海河边的店里点了一杯不是很苦的咖啡,于老树旁静观家乡的月,有句诗写月“落月摇情满江树”,多么美的词句,似乎是专门写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