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那儿!”
兰符川边境与亡修只有一线之隔的地界,天际的夕阳残红,细风拂过开阔的平野,分开的草丛之间,一抹明镜似的浅溪被人的血染红。
浅橘色的薄光打在了一只泡在溪水中的手背上。
十几个人踩着绿浪追过来,第一时间都被眼前景象惊了一下。
随后脸上又都涌现极度的愤恨和怒意。
“做你的家人真是倒霉!”
“恶事做尽,为祸苍生,还连累无辜妻儿,东方象牙你真该死!”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废太子一党查出来多少贪官污吏和食民脂、糜民膏的蛀虫?
若非东方象牙与废太子狼狈为奸,因一己私欲争权夺势,何至今日民生凋敝,外族侵辱国势殆危!
若非东方象牙苦心欺瞒,何至他们今时终生不能入仕,满身功名尽毁!
“东方象牙,我等为心中不平而来,不怕死在亡修铁刃之下,只为能亲手送你这恶贯满盈之人下地狱!”
东方象牙醒来,身下是冰冷的溪水,接着是无数真实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上。
似梦似幻中,疼痛袭遍全身,灵魂被强制禁锢着承受熟悉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一切。
从没想过会失败。
因为他知道,苍天向来无眼,不见众生。
可是就在不久前,灵魂同心血执念,都被一种名为不甘和反抗的力量击碎、消散。
这种不甘,这种反抗,他并不陌生。
曾经令他在阴沟老鼠般,冗长而黑暗的只能称作有意识的一段时间中,清醒而目标明确。
这段时间很长很长,但最后仿佛,缚在灵魂上的枷锁更重了。
重得将他生生拖回了这具肉身最痛苦之时。
意识一点一点清明,他睁开眼看清了巨大的天幕下每一张充满恨意的脸。
他也一直这样恨他们。
恨他们愚昧无知,恩仇不分,至极虚伪。
更恨亡修人残暴无道,辱杀他妻,残害他稚儿,后又逼死晏晁满门。
他只是想让这些人还回来罢了,难道做错了吗?
接连落在胸口和腹部每一下都能致命的痛,好像就是上天给他的回答。
东方象牙此时仿若无伤无痛,扭头目光去寻在他眼前先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但接下来他看到的却是,惨不忍睹的草地里,一大一小的身形,都被人小心地掩上了一件干净柔软的衣衫。
柔和绚美的光线穿透了丝线交织的薄布,他此时看不清,也早已忘记了她们的模样。
东方象牙浑浊的瞳眸在落幕的残阳下一怔,片刻哑然失笑。
若是他人能听见,会发现这短促的笑声融在时间间隙的轻风里,苍老不堪。
当年他早已在拳脚之下晕死过去,从不曾见过,不曾见过留给自己妻女最后一丝体面的,与亲手推他跌落深渊的…是同一些人啊……
静静等待着这具肉身死去之时,灵魂冷漠地看着肮脏的血玷污清澈纯洁的溪水。
但溪水之行生生不息,那污水在红日全部没落山头之时,又一点点洁净,涌上来新的清流。
东方象牙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叫晏晁的人来救他了。
东方象牙死在此刻,就不会有一个叫十目的人在多年后,满怀怨恨地救下亡修皇裔勾塔。
将军府中没有十目,火海之中留住晏晁唯一血脉的,就会变成其他亲善之人。
至此,被中途篡改的故事,终于显现出原来的面貌。
一场大战之后,亡修、开云、大寻各自休养生息,不战不犯。
而战争之下的死魂成祭,天赐福泽,人间百年不痍。移后,黄泉岭、兰符川各归家国,同与亡修隔高月谷而治。
往后数十年中人人都登梨山,一具骸骨便种下一棵梨树,种下思念与铭记。
后来数轮春秋将山脉缀成雪白的海,春风来时,就渡死去的亲人归来团圆。
——
大寻,片片梨花落满了上京城。
养心殿中,二十四岁的江抑倚在案桌上做了一个梦,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
温枢突然疾步匆匆地进来唤醒他:“陛下?陛下?”
连唤两声,江抑才睁眼,案桌上点燃的龙涎香如盘龙而上,缭绕醒神。
须臾,江抑便感到心口有一股灼烧之痛,他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回事儿?
不等他想出一个原因,面前温枢紧接着就道:“陛下,绛英殿的宫人传话,皇后娘娘即将临盆。”
话落,江抑目露惊色,立即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起身,岂料站起来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踉跄前,温枢上前扶了他一把,面目中藏着伤愁,轻声劝道:
“陛下切勿激动,御医说您要忌喜忌悲。”
此时江抑根本没听见温枢说了什么,待重新站稳后,他旋即走下台阶,大步离开养心殿。
候在外面的刑部尚书抬头一见今日的帝王朝自己走来,一刹那间,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皇上这是龙颜大悦?
林源不可置信地再看一眼,待江抑快走到面前,他才满腔疑惑地低下头来,连忙紧了紧声音道:“陛下……”
不曾想,帝王看都没看他,玄黑的龙袍直接从身侧擦开一道冷风过去。
瞬间林源冷汗淋漓,脑海中忐忑地将近日言行迅速过了一遍,再想到江抑对秦家的态度,不得不再次高声将人唤住:“陛下留步!”
这下江抑听见了,勉强按捺住又惊又喜的心情,站在台阶前回头。
林源此刻已不敢再直视圣颜,垂下头立即道:“秦家科举舞弊一案已结,秦明连已认罪画押,还请陛下示下。”
“一个不留,全部流放极西。”
随着帝王冰冷无情的声音,林源心中当即一口气紧到嗓子眼。
果然,龙颜大悦都是错觉。
“臣遵旨。”
不敢多留,林源连忙惶恐退下。
但心里却不得不想,皇上对秦家有些过狠了。
秦家事发后,全府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通通在第一时间被打入天牢,陛下没有一丝容情,就连身后六甲的妇人都无例外。
官场之中变化如潮汐,早有迹象,林源也能猜到大概原因。
皇上自登基以来,便有削减大族商氏之意。而秦家与商氏,是有故交的。
这座皇城之中的私交,一步错便步步错。一棵树倒了,最先砸到的就是旁边最近的树。
而帝王是他们头顶的天,也是他们脚下的土,每一口呼吸和根的每一次延伸,都要靠揣摩圣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明哲保身与审时度势才是生存之道。
比如此时走得越快越好,绝不能有一丝迟疑。
林源走得太快,以至于江抑在巨大的震惊之后已经来不及将人叫住。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大寻又何时有过流放极西的刑罚?
再说秦明连一人犯错,与他家人何关?
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是非不分的话来?
不等他想清楚,眼前一晃,他便已经站在了皇后的降英殿前。
无数的宫人御医进进出出,整个宫殿灯火通明,唯有他站在房檐下的阴影之下。
江抑心中莫名涌上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他就看见皇后身边的嬷嬷抱着孩子从殿中快步出来,猛地一下跪在他的脚边。
接着头重重地磕下来,带着哭腔道:“陛下!娘娘产下来的...是…是死胎!”
江抑身形晃了晃,心中顿时如重击,心口之前隐隐的灼痛感骤然强烈,直直将一股血腥逼到喉中。
怎么可能!
怀茵怀胎十月从没有出现过异常,孩子...孩子怎么可能会是死胎!
……不可能!
江抑根本不肯相信,他颤着手想去碰碰嬷嬷怀中的那孩子。
但手还未伸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先一步开口:“...抱出宫,寻个地方好生葬了。”
“...是。”地上嬷嬷愣了一瞬才颤着声音应下,立即起身抱着孩子退出了降英殿。
不!这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就算...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般无情?!
怀茵醒了,他要如何对怀茵解释?
江抑完全不能接受,眼眶隐忍通红,却无法开口将人叫回来。
“陛下……”
大殿内又有人出来跪在他面前。
江抑心跳顿时停住。
“皇后娘娘难产,血止不住…薨、了……”御医艰难的声音在耳边道。
江抑顿时脑中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心肺紧跟着绞痛起来,他想立即冲进去,但本该抬起来的腿,却是在降英殿的门前跪下来。
帝王笔直下跪的一瞬间,周围所有低泣的宫人接连退避。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殿中,此刻只剩下孤寂空明的烛火,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气。
一口压抑已久的黑血终于从江抑口中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