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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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苍云山上,东方青帝宝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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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一绾如水青丝在清风撩拨中丝丝散乱,一双翦水清瞳深湛清澈的就像是蕴含着蔚蓝色的浩瀚海洋,水嫩的脸颊上一道泪痕滑落,身上青衣仙袂随风轻卷,手中斩妖长剑寒光四射,是谁曾经说过,爱上荼蘼仙子,是上天送给他的最大惩罚……
纵是已经放下了心中一切七情六欲,一看见她的如花笑靥,他的心也仍然会不能抑制的怦然而动,她的盈盈玉体让他开始痛恨天下一切有机会伸手碰到她的男人,但是,若是时间可以倒转回去,苍云山上的一切,本不该发生……
荼蘼在尘孽开口向他提亲时心中有些莫名爽然的惊慌失措,茫然无措之间竟然急急逃出云栖寺中,一路上不知所措的惶惶而行,恍然抬头,前面却正是自己心之所向的苍云仙山。
荼蘼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也许总算是有借口去苍云山上看看他了,即是没有任何原因,任何目的,也总可以去山上看看他的,江湖中人交情总有深浅,荼蘼不知自己现下和断情之间的江湖交情到底是能有多深多浅,毕竟现在慕云尘孽开口向自己提亲这件事情,她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前来苍云山上告知给他,所以许是在荼蘼心中,他当真并非只是一个江湖交情中的至交好友,毕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要成为无半点男女私情的至交好友,除非这个男人的心中所爱,是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但是荼蘼此时却不知道,断情自从云栖寺中回来苍云山上之后,因为心中对慕云尘孽的忿恨执念而开始在心中深深质疑自己身为苍云山上的护法圣尊,对荼蘼的私心爱恋是不是真的只是还没有看破的红尘美色和爱欲,父亲心中定是不愿意他再和忉利天庭有任何纠葛牵扯的,虽然前世记忆尚存,但是今世色身,毕竟是出生在太白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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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未亲口说过,他和荼蘼的两个孩子可以送去太白山上,就连云莲也是一样,兴许父亲心中只是以为,身为三界中的司春之神,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守护苍生又怎会当真不让父亲伤心失望,他又怎知父亲让他来苍云山上辅佐东方青帝不是为了让他心中清净的呢,就像是在家中独守空宅的父母,心中纵是再祈愿着孩子能够在家中承欢在自己膝下,也总是会用谎言欺骗孩子放心去外面逍遥快活吧,父母在家中一切安好……
凡夫俗子或许听不出父母谎言中的悲伤无奈,但是一个肩负苍生的神尊帝子,又怎会忘记当初在西天极乐净土上修炼时,佛主亲口说过超脱六道轮回是天下一切佛主对座下弟子的苦心祈愿,而自己,竟然会这样自私,只为了眼中一剪红尘美色,心中一念尘世爱欲,就断然放弃了自己曾经亲口发下的一心修法,普渡众生的宏愿。
爱无分别才是普渡众生之爱,父亲和师父教给他的爱其实自来是一般无二的,他们自来只是教给他普渡众生之爱,告诫他红尘美色只是修行之途上的魔障,爱上荼蘼的幸福快乐本是凡心初动的化现,或许他一直不知,自己只是在修行之中,动了一动本不该动的凡心。
他始终没有忘记,有分别心的爱只是私欲,有分别心的情只是凡心,在普渡众生时怀着分别心,只会最终沦入魔道,就像是之前的忘情一样,他将自己的爱施舍给了世间除凡人之外的一切生灵,所以他最终成为了一个一心想要毁灭人间的灭世魔尊。
他心中又怎会当真不恋她呢,只是,他,或许真的不能恋她,他或许真的只能将与对待世间众生一般无分别的爱施舍给她,但是他也知道,普渡众生的爱,只会最让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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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情不知自己在宝殿中的闭目禅定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结果,他只知道自己指尖的法印在微微颤抖……
“师父,你又在练功了,”自从云栖寺中一见之后,荼蘼知道师父的眼神已经变了,一双翦水清瞳中那一抹心如止水般的淡然清净和波澜不惊让荼蘼心中渐渐生出了一捻惊心动魄的惶惶不安和茫然无措。
“师父,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只将你当成师父吗,”她惴惴不安的来到他的座下。
“师父,你还记得那时你是西天极乐净土上唯一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听经的护法弟子吗……”
“仙子,你走吧,从今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师父,你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一下的吗……”
“仙子,本尊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
“师父,你到底愿不愿意睁开眼睛……”
“本尊再说一遍,本座不是你的师父……”
“师父……”
虽然自己本是一个最不缺爱的尊贵公主,但是面对着眼前闭目禅定的师父,泪水在刻骨铭心的伤心难过中自一双翦水清瞳中悄然滑落下来,她最爱的人,伤她有多深,前世种种,在刻骨铭心的前尘旧忆中纷纷扰扰的一闪而过,前世今生的缘起缘散中,最爱她的人,伤她有多深,她最爱的人,伤她有多深……
就在这刻骨铭心的深深伤痛中,一道青玉匕首的清冷寒光划过,腕子上汹涌流淌出的鲜红的血,染红了洁白无瑕的仙袂,然而,他却还是那样在她面前阖闾着眼睛无动于衷,荼蘼忍不住冷冷笑笑,将匕首在血流如注的伤口上又深深的划上一刀,如注的鲜血更加肆虐的自伤口中喷涌而出,她感觉到自己身内的真气在渐渐流散殆尽,但是,她已经无力回天了,终于,真气散尽的一瞬,荼蘼在真身即将消散的一瞬,恍然看见了他自阖闾的眼眸中溘然而下的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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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幸而东方青帝及时赶到,施法护住了荼蘼即将消散的真身,在将自己身内三成混元真力灌入荼蘼身内之后,才终于恢复了她的一介仙体真身,青帝也知这样事情自己本不该过多插手,因为听说斩情和忘情现下正在普渡山上闲憩,就命人先将荼蘼送去普渡山上将养几日……
断情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自然是想不到的,因为他不知道慕云尘孽已经开口向荼蘼提亲,而对一个女人而言,和一个爱她的男人成亲,是一生一世的幸福欢喜,而和一个她爱的男人成亲,是一生一世的纵情沉溺……
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嫉妒那些被自己夫人痴心迷恋的被称为偶像的戏台小生,他们只会嫉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自己夫人多说了几句话的寻常男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夫人心中欲罢不能的纵情沉溺,是自己和世上除却那个戏台小生之外的任何寻常男人都满足不了的,而奇怪的是,那些在戏台上经日里以蛊惑戏台下的痴心少女为他们一掷千金来换取此生荣华尊贵的偶像小生,也自来没有让这世上任何一个寻常男人真心嫌弃厌恶过,虽然断情自来未曾将自己当成过一个在戏台上蛊惑戏台下痴心少女的偶像小生,但是荼蘼她却还是未曾想到当日对待自己温柔如水的师父今日却已经变得如此决绝严厉,一个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在戏台上的痴心少女,一时之间怎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决绝刺激,而且,还是在自己如此惊慌失措的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
东方青帝决定先将断情关在御花园中一段时日,算是向荼蘼花境有个交代,毕竟不能在劫天和水祸口中落下个挟私报复,秋后算账的名声……
西天极乐净土上的极乐佛主听说此事之后也是气的不行,特意跑来苍云山上将断情斥责一顿,没错,当日身为五方佛主之一的极乐佛主确是希望座下弟子都能成佛成圣的,其实成佛又有何难,放下一切执念,人人可以成佛,但是放下了不该放下的执念,成佛又有何用,若说执念,普渡众生也是执念,他既然未曾放下普渡众生的执念,为何还要对荼蘼仙子和众生有如此大的分别心呢,今日若是任意一个众生在他跟前求他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呢,他必定会有求必应的,那为什么这个众生不能是荼蘼仙子的呢,心中对荼蘼仙子的痴心爱恋或许确是私心,凡心,分别心,确是贪念,欲念,执念,但是若是众生以为佛祖菩萨没有私心,凡心,分别心,日日焚香拜佛又是为何,若是在普渡众生时没有贪念,欲念,执念,又怎能切身感受到众生的悲伤痛苦,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救人也是在贪求一个人的生,成全他想活着的欲念,成全自己想要普渡众生的执念,极乐殿中清规戒律虽然繁多,但是也只是为了束缚人心中恶念,连杀戒都不守的佛前护法竟然开始认真守除杀戒之外的其他戒律了,但是说穿了,这只是个逃避,为了自己不让今生父亲失望而想要和忉利天庭彻底了断牵连的私心,凡心,分别心,贪念,欲念,执念,将一切责任推脱在清规戒律上,因此上才能心安理得的在苍云山上继续清净修行,不会为荼蘼仙子忍受的悲伤痛苦在心中有一点点愧疚和自责……
是谁告诉他修行可以依靠牺牲旁人来让自己功德圆满了,是谁告诉他只要闭起眼睛来念经眼前的一切就可以放任不管的了,红尘美色或许确是摩耶虚幻,但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却不是,连一个眼前活生生的生灵都不敢去渡,还说什么普渡众生,渡的众生中又有几个不是在摩耶虚幻之中苦苦挣扎,真正超脱了摩耶虚幻的四圣之众,也不需一个护法圣尊去渡,自己在佛前修行侍奉几日,就感觉到高世间众生一等,就以为世间众生需要乞求自己施舍,应该乞求自己施舍,必定会来乞求自己施舍,以为世间众生都会泪流满面的跪拜在自己脚下感激自己施舍,修行都修成这样了,还以为自己可以成佛成圣,若是这样都可以成佛成圣,那才真正是苍天不长眼的很了……
(三)
虽然现下五位花鸟圣护只余下四位,但是斩情以为自己现下也确是不太好去梵净寺中再将普善天子找来普渡山上,一是因为普善天子又没有卖身契在自己手中,即是有,也不过是个三五千年的,然后就是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为了心中旧情让人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也未免太自私了,听说世间女子之间,但凡是以闺中姐妹相称的,三年之内是必定会大吵一架分道扬镳的,因为但凡是将你称作闺中姐妹之人,心中真正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闺中姐妹,而是贴身丫鬟,等到你恍然清醒过来时,已经被白白摧残役使三年,即是大吵一架分道扬镳,最终吃亏的也仍然是你,斩情可不愿意旁人在眼中如此看待自己,所以不仅是普善天子,其余四位花鸟圣护在普渡山上也一般是来去自由,当然,忘情是不可能有这样待遇的,毕竟他是需要被自己来用心看管的人,不然谁知道哪天又在三界中惹出来什么欺天祸乱,但是即是如此,他也一样是不必日日在普渡山上精心看护荼蘼仙子的,因为在荼蘼仙子身子将养好之后,斩情就将她送去云栖寺中了,毕竟不能耽误无情带着清裳前去云栖寺中看戏,虽然这一出大戏,连斩情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该是如何收场才好。
只是虽然这样,忘情这几日里也一样是别想在普渡山上清净修行一时半刻的,因为杭州城中现下还残留着一些半夜出来吃人的罗刹族人,斩情自然是要带着忘情一起来杭州城中将这些个吃人罗刹一个不差的全数活捉回来普渡山上在斩妖台上开刀问斩的,说起来,这些个吃人罗刹当初还是因为犬戎一句话来到杭州城中的,因为七劫城的地盘子上本就有不少臣服的罗刹族群,这些罗刹族群都是常年以吃人为生,但是安罗伽又不好让他们在七劫城的地盘子上吃人,所以就将一心想要和他结交的犬戎找来,问他中原之地哪里的人细皮嫩肉比较可口,犬戎说自然是杭州城中,因为杭州城中连男人都喜爱在脸上涂脂抹粉,女人就更不要说了,脸皮子白腻的都能掐出水来。
所以后来安罗伽就让这些罗刹族人自行来到杭州城中,白天扮成凡夫寻找目标,晚上现出原形吃人害命,当日在杭州城中斩情虽然将大半心思放在了那个阿多那身上,但是也一直未曾忘记这些在杭州城中为害多日的吃人罗刹,之前就已经让几个花鸟圣护在杭州城中打探清楚了这些罗刹的数量习性,所以此次带着忘情前来杭州城中,只在一夜之间就将这些吃人罗刹全数抓回来普渡山上的斩妖台前,忘情这一次是亲眼看着斩情在自己跟前将这些吃人罗刹全数按在斩妖台上一刀两段的,斩情如此只是为了让他知道,在这世上,众生皮囊一般无二,至少是在这一身血肉皮囊上,妖精可自来不比凡人尊贵一些……
但是谁想到忘情他在看了这些之后竟然只说出一句话来,“有情众生俱是红颜白骨,谁又比谁洁净,谁又比谁污秽,人死罪消,魂魄有罪自会去十八地狱中受罚,残尸暴露于天地之间有违天道,普渡山上并无天葬一说,而且就算是佛门一脉中确有天葬一说,只要山中禽兽不会因为捕食艰难忍饥挨饿,又有谁会来吃残尸,将这些残尸就地掩埋或是一把火烧尽都行,”他说,“自今日起,普渡山上的殿阁不再向后山延伸扩张,山中少一座殿阁,就多一片花树,多一片野草就多几只野兔,现在正是山中禽兽繁衍生崽的季节,母兽能够多捕捉到一只野兔,怀中就少一只因饥饿而死的兽崽……”
“奇怪,开口闭口山中禽兽的,却总是忘记凡人也有个称呼叫做衣冠禽兽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在心中将这些世间凡人也当做是和那些山中禽兽一样的衣冠禽兽?”斩情忍不住疑惑问道,“都在昆仑山上修炼这样长时日了,帝父说你慧根比我都好,但是我也没觉得你现在浑身上下哪里是我比不过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