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县右军驻地叫谷村,地势较高,后来人口增多,才逐渐从洼地迁出,挪到洼地外的平地上筑城设县治。整个谷村有围墙,也有箭楼,还有各种民房,道路还算平整,好些路段还铺着石板,就是一个小型村落。
这个方圆上千亩的洼地里住着的不仅仅是右军军卒,还有上百户人家,而这些人家大部分是在籍甲士。
右军不常驻的时候,这些谷县的在籍甲士就算是当地驻军了。
现在右军将主都常驻于此,在籍甲士自然卸掉了防御职守的责任,转为给右军打杂做后勤工作。燕山第一营几百号人的饮食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葛长正是谷村的在籍甲士,也是谷村唯一的屠户,还兼任大厨。
谷村太小,往南出了洼地不过三四里就是谷县县城,很多住在谷村的在籍甲士都在县城有家眷,所以也没有开食肆的必要,要不是燕山第一营驻扎在此,谷村的百十户人家几乎到了晚上就会空掉大半。
“葛叔,快到饭点了,那锅卤煮要抬过来不?”一个半大小伙满头大汗地问葛长正。
葛长正满脸横肉,发髻都没扎,身上的裋褐也是敞开着,黑黝黝的胸毛还随风飘摇,见小伙问话,扬了扬手里的铁勺,瓮声道:“怎地不要,程校尉可是最中意这些卤煮哩!”
“好咧!”
小伙正要撸起袖子去后院抬,葛长正又瓮声吼道:“你小子又皮痒了不是,跟你说了多少遍,抬卤煮和吃食出来前要穿好戎服,不然少不得吃……吃……”
葛长正“吃”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后面的话,还是小伙接上:“吃禁闭!”
“哦,对,就是吃那禁闭!”
葛长正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吃禁闭的恐怖,转而又恼怒地那铁勺作势要敲打小伙。
小伙虚挡了一下,脸上倒没什么害怕的神色,反而对葛长正笑着道:“知道了葛叔,我里面穿着戎服呢,等会儿直接一脱就行了。”
葛长正看着他的笑脸,心头一软,道:“你那身戎服睡觉都不脱,脏成啥样了,晚些时候脱下来,让你婶儿给你洗洗……去忙吧。”
“哎!”小伙应了一声,就赶紧往后院去了。
望着他勤快的背影,葛长正叹了口气,只能心里感慨真是个苦命的好孩子啊!
这小伙叫马火旺,易县的,今年十五岁。胡羯入寇,易县被屠,他爹是壮丁,死在了易县城关,他娘跟他躲在家里的茅坑里逃过一命,又乘着磨盘场大战时,从兵荒马乱的易县逃到谷县。他娘是谷县人,也是葛长正外三家的亲戚,碰上这等祸事,不往娘家跑还能去哪儿?!
可他娘也是个禁不住吓的人,在逃出易县时就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带儿子逃到谷县,还没两天就咽了气,只留下马火旺这个半大的小伙。
火旺这小子勤快,嘴也甜,好像前几年还进过私塾,念过几年书,所以脑子活泛,这伙房里的事说一遍就能记住,倒是个好帮手。
不过葛长正知道,这小子压根就不是想在伙房里打杂,他想当兵吃粮。
听自家婆姨说,火旺他娘去世的时候拉着他手,反复念叨的就是一句话:“好好长大,给你爹报仇。”
火旺他娘虽然身体柔弱,但却是个典型的燕山女子,性情刚烈,换作其他父母,巴不得自家儿子好好活着,可她却偏偏临死都要提醒自家儿子报仇。
火旺也是个孝子,当场就咬破手指对天起誓,此生与胡羯不共戴天,他娘这才安然闭眼。
可这当兵吃粮是好事吗?身为在籍甲士的葛长正再清楚不过。别说火旺没到十六,连壮丁都当不了,即使到了年纪,这兵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除非去当守烽火台的边兵,卫军这兵粮可不容易吃上。
尽管这次燕山卫损失惨重,急需补充人手,但补充也是优先将各村各县的在籍甲士补充进卫军。燕山卫多的是饱经训练在籍甲士,连壮丁都未必能轮得上,更何况他一个连年纪都没到的半大小子。
另外,这次都不用扑风捉影的猜测了,吃了这么大的亏,来年朝廷肯定要兴兵北伐,一旦兴兵那就等于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元丰元年那场惨败不远,葛长正当时虽然没在最前线,可兵败如山倒的惨状他亲身见识过,到了那一刻,人命真不如草芥。
他可不希望马火旺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就这么死在草原上,所以他是极力反对马火旺吃兵粮的,理由也很明确:“你娘让你报仇的前提是先长大,你现在长大了吗?总得给你马家留个后吧?”
马火旺被劝说的已经有些动摇,就在这时右军回到了谷县,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燕山第一营!
这个名头可不是右军自封的,而是有朝廷张榜公文上认可的哩!
燕山第一营的到来,让马火旺这小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甚至在右军入驻的第二天就跑去校场要应募当兵。
结果当然是被拒。
现在可不是当初追击胡羯人的时候,见人就收。要想当兵吃粮,可是有很多手续的,首当其冲就是户籍问题。马火旺是易县人,想要落户在谷县可没那么快。除非他娘带他逃出来的时候带着易县之前的户籍凭证,不然就要慢慢等衙门去一一核实,这时间就长了。
当然,有葛长正和他外家作保也能让马火旺尽快落籍,但还是那句话,年纪不够呀!
原本年纪不够这一条也就能熄了马火旺当兵的心思,好好找个活路先把自己养活了,再寻摸一门亲事,给马家留个后,再来考虑当兵的事,没准有了孩子就断了吃兵粮的念想。
可马火旺这小子自从趴在坡顶上看了几次燕山第一营操练后,愣是不依不饶的更要当兵了,不但要当兵,还非要当燕山第一营的兵。
这可把他外家愁坏了,恰巧燕山第一营招在籍甲士做伙头兵,专门设一个伙房,而且最后选中了当屠户的葛长正,这才让马火旺找到进燕山第一营的法子。
要葛长正说,这燕山第一营的兵并不好当,整日里站在那里晒太阳不说,还时不时要“左右左”地走,刚开始训练时那些光着一只脚练左右方向的搞笑模样,葛长正看的可不少。
更主要的是,燕山第一营的兵不像别的营头操练武器弓箭,反而整天练队列,唔,还别说,一个月下来,那队列走起来的时候的确很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