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阙勉强飞跃几座宫殿,眼见宫门近在眼前,身后亦无追兵,于是稍稍松懈。并非他轻敌,而是此刻体内寒热交战,拖累了身体。他弄出了这么大乱子,皇宫上下鸡飞狗跳,想必也无人有空闲追捕自己。
胸口似有火在燃烧,可这烈焰毫无章法,叫他感觉忽冷忽热,同他每次练太阴九绝时一样,或者更甚。这感觉叫他举步维艰,他捂着胸口,一步步朝前走。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呼唤:“谶儿,谶儿!”
他心脏一阵紧缩,猛然站住脚步,眼底射出寒光。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亲,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这么些年来,他从不认为这个名字属于自己,亦不曾想起。而今听到,只觉恍如隔世。
“谶儿!”来人又叫了一声,语调中带着一丝悲切。
他缓缓转身,咬牙切齿道:“不要,叫这个名字。”
上官承泽孤身站在他面前,凝视他良久,忽然上前一步。
他立刻做出攻击的姿态:“不要过来!”
对方赶紧退了回去,唯唯诺诺道:“你……你莫要怕,朕没有带人。”
他依旧防备:“你孤身前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朕……朕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朕知道,当年因为父皇的昏庸,令你受了许多苦,可那些祸害过你的人都已经被你亲手铲除了。朕恳求你,不要再作恶了。”
他冷笑一声:“你怎知道我是在作恶?若我赢了这一战,后世或许会认为我是在替天行道。”
“没有人替天行道是要以滥杀无辜为代价的。”
“上官承泽,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他道,“你天生吉星高照,无论上官皇朝如何动荡,你总能遇上贵人,转危为安。权力,忠诚,人们都拱手送到你面前。而我,我所得的一切,哪怕是片刻安生,都得花上十倍的力气去争取。不要在我面前一副仁慈豁达的圣人模样,我只觉得恶心。”
上官承泽一时哑然,良久,才道:“世事并不如你说的那般全然丑恶的。我娘亲,你还记得么?就是吟妃娘娘,她总不是坏人吧。”他试图勾起对方的回忆,“当年父皇将你关在掖庭,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唯有她,赠了一本千字文给你,你还记得么?”
他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就算你不记得了,还有陈桂啊,她对你总是一片真心吧?你真的忍心辜负她?”
辜负?他觉得好笑。事到如今,谁辜负谁已不重要了。他了解陈桂,她再怎么是非不分,避重就轻,也还是有底线的。陈远山若是能活下来,陈桂或许还有余地去矛盾,但他猜,定是活不了多久了。命运早已将他和陈桂推上了绝路,无可回头。
他道:“我苟延残喘到现在,早已做了舍弃一切的准备。上官承泽,我倒想问问你,为了成就你的圣人之心,你能舍弃什么?”
上官承泽一愣,倒不是因为无法回答,而是,讶异对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在他看来,好似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沉阙:“你想要什么?”他坦诚而又卑微,甚至不再自称为“朕”,“皇位吗?只要你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君王,我可以给你。还是我的命?你也可以拿去。”
这回换沉阙愣住,他定定地望着对方,幽幽道:“你可知,你也是踏着无数人的尸体,才保住这条命的。”
“正因如此,我才罪孽深重。”上官承泽苦叹,“我从来都不是圣人,要比业障,我不会比你少。”
这番话令沉阙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说是不屑,他没法忽视对方的赤诚与卑微说是释怀,却也不像。硬要解释,倒是心酸更多一些。他总算是明白,为何上官骁礼不顾一切也要扶这个人上位,便是多几个皇储,也不会有谁能同这个人一般宽容。只是,太晚了,这天下传到上官承泽手中时,已是千疮百孔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无聊透顶。他酝酿了这么久,想要的结果不是这样的,他不需要宽容,这会令他的憎恨变得没有价值。他做的那些事,哪是一句一笔勾销就能抹煞的。这世界忽略了他太久,他需要留下浓重的一笔,方才甘心。
他幽幽吐出一句:“你能还给我一段人生吗?”
上官承泽怔住,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
忽而,一道寒气划过心口,他闷哼一声,眉头紧锁,人也垮了下来,半跪在地。
上官承泽大惊失色:“你怎么了?”说着便有上前的意向。
“滚!!!”他一声怒吼驱逐对方。这一阵不适倒叫他想起自己的初衷,他就是来搅弄风雨的,何必在乎这人的惺惺作态。
“你脸色很难看。”上官承泽道。
“不用你管!”他挣扎着站起,“上官承泽,你不是想知道我要什么吗?我告诉你。”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会杀你,我会把你留到最后,因为我要你亲眼看着上官皇朝覆灭!”说罢,他强行运气,越上宫墙,消失于夜色。
上官承泽兀自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一行人聚集在提香草堂,薛回春方从内室出来,大家便围了上去。薛回春一脸凝重地望着众人,道:“在下无能为力,你们各自去道个别吧。”
陈桂瞪大了眼睛,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入内室。赵异香倒还算冷静,缓步朝另一间走去。方到门口,却又停住脚步,勉强勾起一抹笑容,推门而入。
她慢慢靠近床边,床上的人感受到气息,睁开了眼,也勾出一抹笑,轻轻道:“你进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