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巨子先讲讲丹水河暗道。”
禽滑厘离坐站起身,打开墙边木柜取过一个沙盘,招呼张仪靠近。沙盘两尺见方,盛满黄白色细沙,框边别着两根长竹签。禽滑厘按动机关将盘中细沙抹平,拿起一根竹签,开始在沙盘上绘图。
“当初,墨家虽未直接参与魏国城池建造,但据观察,大梁的城墙是按照当今城池最高防御级别修建。首先,城墙属于双关双城、厚实严密。两道城墙之间有一个灌水空间,称为月坝。若是潜水而出,此地倒可能有一次换气机会,但墙壁直立、防守森严,无法逗留。更难办的是,月坝两边的城墙下均设有铁质的防护阀门,一般不会开启。只有当上游洪水暴涨,泥沙、断木残枝俱下,阀门才会开启泄洪。”
哗哗的雨声如天河下泄,在房檐下汇成密集的雨帘。好似不失时机地透露着某种天时的契机。二人不觉望向窗棂外,聆听着雨声。
“孙宾好运气啊,这两日大雨如注,阀门定会开启。”张仪笑道。
“不错,这几日倒是天赐良机。不过,水下两段暗道甚长,且水流湍急,遇到上游冲下的树木断枝,也十分危险,难以逾越。”
“唔,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机关?”
张仪注视着沙盘,禽滑厘继续挥动竹签,在两道城墙下端画出了一个奇怪的物体,是两个侧躺着的“凸”字形。
“还有一处设计,便是两道阀门处的活塞。为防止战时敌国引黄河河水灌城,特意发明添置。平日里,河水顺流而下,活塞便会打开。可一旦城外护城河里的水位超过城中,倒灌而来,两处连着城墙出水口的活塞便会在外间河水的冲击下塞住出水口,自动关闭阻断水流,保护城池。”
“以往听说过,可真是高明。”张仪一手托着腮,佩服地盯着禽滑厘划出的沙盘草图。
“不过,除非如上次一般,敌国攻击掘开黄河堤坝、或更大的暴雨,这种情况很少遇见。”
“是,得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所以,平常不用担心活塞阻断通道,从水路逃脱问题不大。”
听张仪如此说,禽滑厘将竹简往沙盘上一插。“哼,你想得倒容易。就算这名替身一路顺利过关,还是无法活着出来。这两日倒春寒来势汹汹,水冷如冰,从水下走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庭院之中大雨继续滂沱降下,雨声喧哗,雨脚如麻。张仪继续打量着沙盘。
“哦?这样就能难住啦?”
“你什么意思?”
禽滑厘往后坐直,瞪了张仪一眼。张仪却未抬头,凝神审视着图画中的城墙、月坝、阀门、活塞。
“巨子大哥,若是这两日不行动,再等阀门开启,恐怕是数月之后,孙宾等得了这么久吗?”
此说辞也甚有道理。禽滑厘拄着剑,颔首蹙眉着急地思索、回顾。
“也是。陈轸一伙正想着法儿整他,庞涓也随时可能瞧出破绽……容本巨子再想一想。”
“巨子大人,不能再等了,即刻行动。”
张仪猛地抬起头紧盯着禽滑厘,眼中利光一闪。目光相撞在一处,禽滑厘顿时吹胡子瞪眼,严厉地反盯着他。
“哼,如何能行动?你以为我墨家弟子是怕死之徒吗?你听好了,我墨家弟子匡扶天地正道,一向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可作为巨子,却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虽然时机难得,但这个替身行事难度太大,墨家能随意任命吗?就算能找到,也决不可能在一两日之间。”
“轰隆”一声,一个炸雷响起。凿凿言辞加上雷电之威,甚是猛利。二人眼瞪着眼,楞了一瞬。张仪首先绷不住,忽然笑了。
“巨子大人误会,方才是小弟忘了,关于替身你觉得小弟怎样?”
“你?”
“对。除了小弟,墨家一百年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放肆!”禽滑厘一顿宝剑。“一派胡言,你也太小看我墨家。”
张仪收敛笑意,正视着禽滑厘。
“绝不是小看。整个墨家除了巨子大哥,此地有谁认识孙宾?不清楚他的行为举止,如何假扮替代他?巨子大哥你倒是可以,不过,就是……魁梧了那么一点。再看看小弟,和孙宾一样身量、一样瘦不拉几。况且小弟扮墨子师尊都惟妙惟肖,何况……”
“住口!再提师尊,一剑劈了你。”禽滑厘愠怒地喝道。
张仪忍不住又想笑,连忙忍住,拱手道歉。“抱歉!小弟失言失言……好吧,为表诚意,再说句让大哥高兴的。墨家自从开宗立派,门庭之中个个皆是正人君子、行止端方正直,风姿皎皎有如云中皓月,山间白雪,可若是去扮个邋遢又痴呆的疯子,也不像吧?”
“说的倒是,你倒就像个疯子!”
“哈哈,那就说定了。看这雨下的阵势,阀门定会开启。明日晚间,等天黑下来,大哥可派出一辆马车驶过庞涓将军府外,看准时机,小弟便和孙宾迅速交换。之后,你们尽快护送孙宾离开魏国,我会尽量逗留原地,拖延时间。等时辰差不多,小弟便寻机跳进丹水逃脱,越城而去,从此无影无踪。庞涓多半会以为孙宾意外身亡,已被激流冲走,不再追究。”
禽滑厘闭目聆听着营救计划、听着窗外急促、跳动的雨声,良久不语。
“张仪,你会死的。”
“哦?大哥忘了,冒犯墨子师尊本不就是死罪么?五天前小弟就求过你,等五天,到期你想反悔都不行。”
“胡扯!”禽滑厘一拍案几。“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开玩笑?你个白眼狼,什么时候转性了,前日你岂不信誓旦旦不管此事么?”
张仪促狭地清了清嗓子,端端正正坐好。“大哥,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弟自从和墨家交往,开始经常反省自己以往的言行,每每捶心顿足,悔恨不已,不久前,小弟发下重誓,从此定要做一名墨家弟子一般……”
“好了,别发誓了。你个谎话精!”
“好。”
禽滑厘站起身,默默地抹去细沙上的绘图,收起沙盘,再次撩起衣氅跪坐在坐垫上。
“张仪,凭你说破天,大哥还是不能让你冒险。孙宾已是如此,你若再出事,大哥没法向你师父交待。”
张仪闻言,为难又痛苦地耸耸肩,沉下脸来。“大哥,你也知道,小弟来墨家你弟子们也看到了。若是见死不救,到时传到师父那儿、尤其传到钟离师姐那儿,会是什么后果?定会被揍得四分五裂!大哥,你就这么看不上小弟?小弟一向怕死得很,定会全身而退。”
禽滑厘听着,忽然也有一丝想笑,叹了口气。
“哎,小老弟,自从上次越国楚国谈判那件事,大哥便知道你机灵、胆儿不小。可这次不同,你身手若是和钟离师姐一般,大哥倒是愿意配合一试。可是……”
“小弟水性一流!比她好。”
“不行。”
“事成之后,小弟定会严守机密,将这一主持正义、救助良善的事迹全部归功墨家。”
“哦?还是不行。”
禽滑厘无动于衷,摇头否决。
“哼!”张仪忽然气恼地站起来,几步跨出,冲向门边。“你到底肯不肯帮忙?听好,你若再不答应,我即刻冲到前厅去,告诉蹲在那儿的所有人,说前日墨子师尊现身是我假扮,你墨家上上下下竟三叩九拜,全体上当,送马送随从,一路带路、奉承到黄河大营!此刻大厅中各色三教九流云集,此事很快就能传出去,定让你墨家威风扫地,颜面无存!”
“你……”
“我数三下,一、二……”张仪呼地拉开房门,就要迈出去。
“张仪,你站住!你还要不要脸?”禽滑厘喝道。
“不要脸!”
禽滑厘气得直哆嗦,脸部肌肉拧变形。“好,好你个小无赖……好,大哥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