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有些凉,映得靠近窗台的几簇树枝丫也带了几分寂寥。
安婧纤手轻抚着手中的白玉茶杯口,怔怔的目光落在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面前的晚膳是撤了又上,上了又撤,雅儿都不知道让慕容家别院的丫鬟帮忙来回热了多少回了,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会,亦未曾见安婧动过分毫。
雅儿这心里苦啊,以前是伺候自家小小姐一个人,如今小小姐有对象了,她又得担心自家小小姐的心上人穿得暖不暖,吃得饱不饱,谁让这位将军府二小姐清丽出尘气若幽兰,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出了府丫鬟都不沾身的,她不帮忙照看着点,谁还能帮忙照看呢,唉,她这果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在雅儿眼中,这二小姐现在寂然的背影,一下子就跟自家小小姐那会在若灵坊深院中苦等二小姐的背影重叠在一起了。
她心想,现在的小鬼头都是怎的了,一个个都有情饮水饱了?
“二小姐,您多少先吃点吧,公子她去了老祖宗处,她俩祖孙情深,又许多年未见了,兴许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讲,没准就留在那边用膳了,您又何必等她呢?一会她回来,若是看到您滴米未沾,可又得与您闹了。”雅儿费劲口舌地继续劝道,这回是把安乐也搬出来了,就指望安婧能给几分面子吃上两口。
要知道安乐自打拔云山事件以来,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为了让安婧的身子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薄,在吃的方面可算是费尽心思,后来终于在俩人住乐府中的那段时日,她让醉仙阁的师傅们大显身手,弄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和药膳,好不容易才给安婧身上多添了几两肉。
故而,若是让安乐知道安婧今天为了等她,连饭都不吃,肯定得闹腾的。
雅儿不知道安婧怕不怕安乐闹腾,她自己倒是挺怕的,毕竟安乐每回都紧张兮兮地拽着她叨叨絮絮,说又惹她家二姐生气了,连连追问她该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为了照顾你这个小鬼头,她的青春年华都喂了狗了好吧,对象都没得一个,怎么知道如何帮你哄心尖人,早知道如此,你当初不要闹不就完事了!
对于安乐的各种喂狗粮式闹腾,雅儿内心其实是拒绝的。
所以从日常小事上杜绝安乐安婧这俩人互相折磨的一切可能,也是雅儿如今的必修课之一。
雅儿心里几分无奈,偷偷给自个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从当初百般阻拦自家小小姐和二小姐的感情,到如今成了维护这二人恩爱世界的老妈子,鬼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雅儿虽是丫鬟身份,但是她是慕容家的人,又是亲手呵护着安乐长大的,所以在安婧眼中,她的地位和看着自己长大的兰姨一般,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位长辈。
所以雅儿的劝慰,安婧是做不到置之不闻的。
只是,她心中满是对安乐此去的担心,着实令她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她是听说过这位慕容老家主的,据说这也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大人物,手段绝不亚于她的外祖父,不然想当年也不至于让外祖父吃了闷亏,她的外祖父麾下能人众多,要说天下间最有可能突破这娄岚族人的八卦之象这道防线之人,她的外祖父绝对能够算得上是其中一位,并且会是翘楚。所以单靠这道诡异的八卦之象防线,想要拦住自家外祖父对不死人秘籍的势在必得,是不太理想的,偏生这位慕容老太太就是拦住了,并且当年还让外祖父折损了不少得力之将,而且让外祖父记恨这么多年,可见这位慕容老太太绝不是什么徒有虚名之人。
对于慕容老太太,她的脑海中早已勾勒出一位居高临下傲睨自若的老太太形象。
这样的人物,对亲情又会有几分看重呢……
安婧不由眸色黯然。
安乐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所以安婧不忍说,她看得出来,慕容家虽然给了安乐少家主的身份,但也不过是血缘的羁绊使然。虽然慕容家的情报组织确实落到了安乐手中,也被她转化成了能力更为出色的影,但也不过仅此而已。她猜测慕容家之所以会给安乐开放情报组织这一块的权限,完全是因为慕容嫔如当年死得蹊跷,慕容家不甘心,遂才让慕容家的情报组织跟随在安乐身边,明面上是听从安乐的调遣,事实上依旧在为慕容家打探当年慕容嫔如如何玉损消香一事。
在很早的时候,她便从外祖父的故事中得知那个在国难面前毫不识大体的慕容家乃娄岚族后人,她亦听闻过娄岚族人向来护短,但令她疑惑的是,哪怕慕容家怀疑慕容嫔如的死是她娘亲所为,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他们却也只恨得咬牙切齿,并未见出手。
如今细想来,他们怕只是想寻求一个爆发点罢了。
毕竟她了解到的娄岚族人,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经归隐于山林,传闻他们不会主动惹事,但亦不会怕事,他们那诡秘的驭毒之术世代相传,各种折磨人的手段无不令人闻风丧胆,以及他们居住之地数百年前设下的登峰造极的护山之阵,几乎让他们的存在毫无顾忌,若真的动起手来,他们进可杀敌万千,退可固若金汤,以上种种传闻,包括她小的时候,从外祖父口中听到的那个故事,故事中心狠手辣的娄岚族人们,都不像是会和你讲道理的人,所以她并不是很能理解慕容家这么多年来一直蛰伏的缘由。
但待她到了这娄岚族人的地盘,了解那个护山之阵的故事后,便觉一切明了,也终于有些理解慕容家为何能忍让到至今亦未对邢府下手了。
早在数百年前,娄岚族人就吃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苦头了,且不说他们身上有没有宝物,单是他们这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本事也足够招人嫉恨了。这慕容家并非怕事,而是他们身为娄岚族的后裔以及族中名声鼎沸的世家,为人处事无疑是十分及格的,约莫在他们心中,他们先是娄岚族人,尔后才是慕容家人,所以他们应该是十分爱惜其他族人的存在,事事以娄岚族的大体为先。所以在面对阜云国几大势力中赫赫有名的将军府和权势滔天的邢府的挑衅,哪怕隔着血海深仇,亦未见意气用事,慕容家想对她们这两家下手,求的是出师有名,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寻找那所谓的几近渺茫的证据,不然哪怕慕容家的历史底蕴再悠长,也会担心堵不住悠悠众口,恐再次给娄岚族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灭顶之灾。
安婧认为如果慕容家打的是此等的主意,怕是很难成事了,只因慕容嫔如身死已是十几多年前之事,如今捕风捉影还可行,若真想要找到真凭实据,怕就真的是难于登天了,毕竟当年那件事不管是何人所为,对方的手段无疑是十分高明的,做得是滴水不漏,所以哪怕是收集得了一手好情报的影,如今亦无从查起了,便只能一直留在安乐身边,供这位少家主驱使。
安婧何以会有如此大胆的猜测?
只因除此之外,慕容家便什么也没有给安乐,似乎十几年来亦从不曾按照对待一位少家主的标准栽培过她,所以要说这位慕容老太太十几年来都不欲见安乐一面,其实却在心中对安乐这个外孙女依旧抱有几分情义,安婧是万万不信的。
倘若一切都如她所想,那么她的安乐未免太过可怜了。
她可以感觉到慕容家隐隐对将军府的敌意,但她想不通是为何,据说当年之事发生时,爹爹还在沙场上为阜云国抛头颅洒热血,爹爹和姨娘相见的时间并不多,包括姨娘诞下安乐之时,爹爹人都未及返程,按理说姨娘的死也不该怀疑到爹爹头上来才对,那么慕容家对将军府的敌意又从何而来呢?她思来想去,最后猜测兴许是姨娘做了爹爹的妾这件事并不为慕容家所接受,所以连同安乐,恐怕也并不为慕容老太太所接受的。
并非是她内心太过阴暗,而是有些事情她经历过了,待再次遇到差不多境地的事之时,便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去想,虽她对恍若虚无的亲情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但是面对这种事情的人如今并非是她,而是她一直摆在心中,心心念念想呵护的人儿。
安乐是不一样,安乐于人于事还难得的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也正是这样,她会更容易受伤。
一想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原是笑脸盈盈地去讨好一位老人家,却可能会被人冷脸相待,甚至用最尖酸刻薄的话去伤害她时,她就忍不住握拳颤抖。
她不愿看她心碎一地的模样。
可是没办法,因为她是邢傲雪的女儿,而她的娘亲邢傲雪怕是那位老人家此生最记恨的一个人之一,所以她不能与安乐同去,她若同去了,只怕安乐在那位老人家面前的处境更为尴尬。
她的心中明澈似镜,却也因此惹得种种哀愁紧缠心头。
如今在慕容家的地盘,她自然不可免地想到关于慕容家的一些事,特别是这位慕容老太太正是慕容嫔如之母,安乐之外祖母,哪容得了她不去纠葛。
安乐的娘亲慕容嫔如之所以香消玉殒,完全是因为中了三槿竹钩这味奇毒,她不知道雅儿是否已经把这个情报告知慕容老太太,如果已经告知的话,慕容家只需稍加打探,便知这三槿竹钩只生长于火闫国的蜂花谷之中,而蜂花谷如今的谷主是何人,更是不言而喻。
蜂花谷如今的谷主,乃她的舅舅邢邵青。
她其实怕,怕最后终于被慕容家抓到了这一条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发现当年的一切都是邢府或者她娘亲所为。
她与安乐这段感情本就不被世人所待见,可她无怨无悔,但她怕的,她怕安乐会因此退缩,会离她而去,这段感情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开始的,加上她还有那么多见不得光的过往,她们经历了那么多,终于苦尽甘来,承认了彼此,却因牵扯了不死人这种诡秘,如今危机四伏,是前有虎豹,后有恶狼,性命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