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萧错也知道,在齐叔心里,比战场上失去兄弟更痛苦的,是那些曾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们,憋屈地死在了阉党的阴谋之下。
这其中当然包括了萧错的父亲。身为将士不能战死沙场,无论对逝者还是生者,都是永远难平的遗憾。
“齐叔,你说……若是父亲和他的那些兄弟们一直都在地下看着我,那么他们是不是会很失望?”
“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了。”
“难道他们对我的期望,仅此而已么?难道齐叔您……也从来不相信我会成功么?”
“说实话,我信,可是我老了,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您才四十多呢,那么年轻哪里老了?”
“你见过哪个四十多的像我这样子的?我还活着,是因为我记得曾和兄弟们一起许下的誓言,无论遇到何种困境,都会战斗至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如今虽未身在战场,但我也明白,誓言同样有效,所以这些年,我替他们好好守着王府,守着你。从恕啊,你可不可以也答应你齐叔,将来无论遇到多大的难事,都会好好活着,不放弃任何希望?”
萧错沉默了片刻,缓缓掀开马车帘子道:“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这两天看你神思恍惚,我就知道一定是遇上什么难事了,我没问,是因为我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可是……”萧错的话刚出口,就又被他瞬间全都收了回去。
因为他们已经到父亲的墓地了。
因为父亲的墓前,有人,许许多多的人,而且不是普通人。
因为萧错看到了来自皇宫的銮驾。
齐叔停了马车,低声道:“你自己过去吧,我这副模样不宜面圣,在外边等你便是。”
萧错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宫外见到陛下,更没想过,是在父亲的墓前,而且看这阵势,他是特意大张旗鼓地来的。
萧错对李昂行了大礼,李昂一挥手,将随行的卫队遣出了好远,道:“平身吧。”
“今日正值清明,宫内有祭典,不知陛下为何会来此看望先父?”
李昂缓缓地朝墓前祭了酒,扬声道:“定川郡王曾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朕替李唐先辈们前来拜祭,有何不妥?”
萧错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位举止洒脱气度不凡的一朝天子,竟是不知在他面前该戴上哪一副面具。从前,在很久远的从前,他在这个人面前,是不需要戴面具的。
见萧错不吭声,李昂低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来这里,不光是我自己的心意,也是王守澄的意思。”
“王守澄?”萧错不禁蹙起了眉,道,“王守澄怎会向陛下谏言让您来看望先父?而且是在宫中也有祭典的时候?”
李昂低笑道:“这样,才能显出他对你的重视,不是么?我今日前来,朝内朝外都知道了,那也就是对天下宣告,你,和你父亲,都是他的人,而我这个皇帝,在清明祭祖的吉时,跑来给一个臣子上坟,那是多么的无能啊!”
“他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了么?”愤怒与惊叹一齐出口的同时,萧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疑问,这真的……是王守澄的意思吗?明明在王守澄眼里,萧错只是个能让他显示自己权力与威严的工具,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他真的会做这样的事么?
李昂叹道:“他的嚣张,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我在宫中,是真的越来越没皇帝的样子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和当年的皇兄一样,成了别人指尖里的蚂蚁,轻轻一用力,就什么都没了。”
“陛下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李昂拍了拍萧错的肩,笑道:“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相信谁,所以其实,我不怪王守澄逼我来这里,就凭你这些年来对我一片忠心,祭拜一下定川郡王也是应该的。”
“微臣替父亲谢过陛下隆恩。”
萧错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小心翼翼,不是因为远处有跟随陛下出宫的卫队,而是他真的,突然有些害怕面前这个人。
从前,他对李昂的那种感觉,是对天子的敬畏,对深不可测之人自然而然保持的谨慎,可此刻,却是莫名发自内心的不安。
李昂的銮驾,慢慢地从墓前离开,这座宏伟的墓室,墓前空旷的土地,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寂静。
看着高大的墓碑上有些模糊了的字迹,看着墓碑两旁经过日晒雨淋而日渐变了形状的兵佣,萧错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父亲,我该如何做?您生前跟我说过的,永远效忠李唐皇室,是不是也包括了,我如今遇到的种种疑问?因为他是陛下,我们是臣子,所以,只能有服从和忠心,是吗?”
偌大的墓室前,只有风声,没有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错转身走到了齐叔所在的地方,道:“您先去祭拜父亲吧,结束后自己回王府就行了,我还是要去一趟桐山,或许……”
见到齐叔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对自己眨了眨眼,萧错立刻警惕地盯着马车,道:“何人在里面?”
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细长白皙的手缓缓掀开,一道轻柔的女声传出:“平川王还记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