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娣疾速瞟了雍正一眼,但雍正并没有看她,仿佛地望着一跳一跃的灯光。其实这一条是引娣感触最多的,雍正十天里头有八九天都在澹宁居见人批本章,几十名宫娥在这殿里进进出出,极少假以词色的。后宫嫔妃,除了那拉氏、钮祜禄氏、耿氏和已病故的年氏外,还有齐氏、李氏和几个承御宫人,连圣祖的一半也不到。偶尔翻牌子召幸而已,天不明就又送回原宫,照常起来办事。就是引娣,也从来语不涉狎邪,似乎只要引娣能常在眼前就满足了。允禵纵对她有一千倍好,但她说不出雍正“好色”这两个字。嗫嚅良久,引娣方道:“皇上不贪色。”
“这是公道话。”雍正收回目光,趿了鞋下来随意踱着步子,似乎不胜感慨,“其实食色性也是圣人的话,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实在是不好色,自古帝王在这上头栽跟头的史不胜书,朕就敢说朕是世间最不好色的皇帝!”他踱到了引娣面前,用手抚了抚她的秀发,喟然叹道:“你也许心里想,既然如此,为什么弄了你来这里?这里头的缘故朕不能说,也不愿说。朕只想告诉,你和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是说不出的疼怜你,比你的十四爷还要疼怜你!只要你说出来,朕作得到的,什么都给你!”他又移开了步子。
引娣方才见他近前,慌得心头突突乱跳,此时才定住心神,她望着雍正伟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乍着胆子道:“皇上,既这样说,奴婢斗胆有事求您。”
“唔!”雍正倏地转身,疑惑的目光烁然有神,“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别……别……”
“这是国事。你不能干政!”
“我知道。”引娣受不了雍正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来,喃喃说道,“您不答应,就算我没说。可您要放十四爷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例处置别杀……奴婢就死心塌地在这里……就这样伏侍您到老……”说着,已泪下如雨。
雍正已经黯淡的目光又幽然一闪,轻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么!允禵这次罪名非同小可。是在堂堂朝会上众目睽睽下犯的。如果问他的心,朕和允祥当年几次遭人谋杀,穷究起来,恐怕他难逃公道。但那是暗的,这次是明的。朕”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瞧着你份上,朕可以再放他一马。”“噢!”引娣又像惊诧,又似惊叹地轻呼一声,一下子抬起头来:“真的?!”雍正心头一阵难受,强忍着悲泪点点头,说道:“你毕竟和他牵心。朕若被他们篡位,谁肯为朕这样挂念?朕死了,又有谁为朕一掬清泪?你可以……可以去见见允禵,告诉他这些话。他要是还不甘心,朕还可召集百官,当众和他较量!”
引娣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盯着雍正,连话也说不出,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冷峻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禵所没有的气质,第一次感到,几十年兄弟阋墙分争,她所敬重的十四爷允禵也许有些不是对的。
“朕精神好多了。”雍正淡然一笑,起身来除去了朝服,只穿一件宁绸宝蓝长袍,却披上了小风毛天马大氅,踱到满脸泪痕的引娣面前,拍了拍她肩头道:“你该高兴才是呀!朕要去一趟韵松轩,三阿哥办事朕不能完全放心。告诉高无庸,这屋里再弄暖和些,朕晚间还要批折子。”说罢便出殿来,守在殿下的侍卫和太监忙上来簇拥着他去了。
允禄当众挨训斥被逐,抱定了“躺倒挨锤”的主意,等着雍正的严旨处分。他原想夤夜求见雍正,造膝密陈,但思量来去,矫诏的事一旦落实,自己和弘时就成了不共戴天之敌,而且绝无转圜余地,不是弘时死就是自己亡。而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算证得弘时山穷水尽,也只是给自己种下更大的祸而已。两端皆祸取其轻,只好认个“耳朵背”。但连着等了两天,不但自己,连允禩等三人永信等三爷的消息也没有。只是听说六部三司官员纷纷写奏折弹劾廉亲王“犯上作乱危害社稷”,折子雪片样飞往军机处邸报载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入值为军机大臣又说十七阿哥允礼已阅军完毕,刻日还京。接着又有明诏颁发,历数钱名世“卑鄙无耻盗名欺世”,赐匾严谴回乡,并命文武百官赠诗送行。允禄是闭门思过的废置王爷,例不许各处走动,只有坐在家里,让儿子们出去打听转述而已。
耐到第三天,允禄决定亲自去畅春园请罪。他对自己这位皇帝哥子秉性十分清楚:你热炭儿般赶着去巴结,他瞧不上你低声下气的奴才相,你拉硬弓和他挺腰子,又会疑你心存不敬另有别图,既近不得更远不得。因此,吃过早饭便命家人:“备轿,我去畅春园!”几个丫头老婆子忙过来替他更衣换朝服,正乱着,外头门阍老仆人跑得喘吁吁地进来,说道:“诚亲王爷,三贝勒爷来了!”
“是传旨么?”允禄霍地立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往身上套袍子的小丫头,哆嗦着手亲自系着钮子。“开中门迎接!”老门子忙道:“二位爷已经进来了,不让奴才通报,奴才跑进来请爷迎一迎。”他说着,允禄闪眼见允祉和弘时一前一后已进了二门,忙撇开众人迎出堂外滴水檐下,一边快步下阶,口中道:“三哥,时儿,亏你们这时辰还来看我,快请进!”允祉一边上阶,跨步便进了堂房,面南站定,说道:“有旨意!”允禄怔了一下,一提袍角当地跪了,叩头道:“罪臣允禄恭聆上谕!”家下人顿时回避开来,站到外边庑下,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允祉点了一下头,徐徐说道:“奉上谕,着允祉、弘时、允禄、弘昼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家产。允禄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观其平素心性,似无大恶,朕不忍以一事之非遂掩其功,着复其原职办差。若敢故态复萌,瞻徇因循,则朕不尔恕矣!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