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合镇大道的顶北边有个小面馆，此刻许宅的丫头杏儿就坐在面馆里，很是烦恼地看着在外面小栏杆上坐着的人——那是个看着年龄不大的少年，眉目清秀，身形瘦削单薄，脸上无悲无喜，一片空白。

杏儿叹了口气，走过去问：“小郎君，你要吃面吗？这儿的阳春面可美味了。”

那小郎君始终目光呆滞地看着天，没施舍杏儿一眼。

杏儿都快疯了。

前几日，当家娘子许久未归的儿郎回来探望时，带来一个痴傻的少年作客。说什么书院同窗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他要把这小郎君送回颖川老家，中途实在是太想念亲人，便带着一道探探亲再走。

“我才不信哩，无论楼京还是颖川，听说都隔着老远，”杏儿嘀咕着，“说不定只是郎君看你可怜，随手在路上救的乞儿。”

杏儿大着胆子凑过去：“欸，小郎君，你在这儿待了半日了，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应是决计没有的，倒是因凑在他面前挡了光，小郎君乌溜溜的眼珠迟缓一转，对准了她。

怪瘆人的。

杏儿只觉背后忽然生出一股寒气，她打了个颤，遵从本能恍恍惚惚缩回了原位。呆立了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一时觉得又羞又恼，委屈地自言自语：“我不过是运气不好，娘子那天带了翠儿，我才不得已来照顾你的。可你呢，你也就是个傻小子罢了，哼，我才不管你。”

杏儿回到面馆里，叫了碗阳春面，气鼓鼓地盯着小郎君的背影：“对，不给你叫，我饿死你！”

她伏在案桌上哀怨地扫视四周，忽然视线中走进一个穿裘皮大氅的人。

他的皮肤泛着不同寻常的白，他的面部显出异常冷硬的轮廓，他的眉眼是刀剑一样的狭长，他的嘴唇是树叶一样纤薄。这人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他的存在，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冷却了一池沸水。

杏儿抱着案上放筷的竹筒轻微颤抖，她刚刚与那人对视了一眼，不，只是那人眼神掠过她而已，就让她感到了恐惧。

她垂下头，为缓解紧张低声道：“怪人，大夏天的，不热吗。”

杏儿并没有看见她口中的怪人站在路中间好奇凝视小郎君的画面，因为她旋即转过了身，决定先吃碗面压压惊。

这里是樵合镇北边的尽头，路是石板路，但再往前去一点，牌坊外就全是泥道。道路的两旁长满了半丈高的野草，风吹过时会发出哗哗的响声，野草也将柔顺地向一个方向伏倒。静下来瞧，倒还有几分雅致。

恰好此时，风吹来了，小郎君若有所感，朝他投去云淡风轻的一眼。

那怪人浑身戾气，却在见着小郎君空荡荡的眸子时，一腔沸腾怒意随风消散。

于是他走了过去。

“你很像我。”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郎君愣了半晌，歪过头看着他——若杏儿看见一定会惊呼不已，自打他被许郎君带来，还从来没有做出如此有指向性的动作。可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大惊小怪的杏儿，而是一个从头怪异到脚的陌生青年。

他饶有兴趣走过来坐在小郎君旁边，问：“你是哑巴吗？”

小郎君花了一些时间去理解，然后皱了皱眉，道：“不是。”稍稍一顿，又看着他的大氅问：“这是什么毛？”

他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开口的声音艰涩，轻缓，甚至有些飘忽。如果不仔细听，他的话就仿佛要在风中散掉了。

“是狼毛。”怪人并不去问，而是道：“我从西边来，路上遇到一群狼想叼走我的行囊。当然它们没能叼走，但却把里面的衣服咬坏了。我很不高兴，就剥了它们的皮，找人做了件狼裘大氅。”

小郎君有些新奇，伸手去摸他的狼裘。这本是很不礼貌的动作，可怪人浑不在意，甚至告诉他，那个地方是狼身上哪处的皮毛。

过了一会儿，小郎君收回手，突兀地问他：“你从哪儿来？”

怪人道：“告诉你了，从西边来。你呢？”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小郎君有些困惑：“那，你要去哪儿呢？”

怪人道：“不知道去哪儿，你呢？”

小郎君眼中似乎有了些奇异的色彩：“我也不知道……我……有人带我走。”

“原来你有人养的啊。”

怪人似乎有些可惜，耸耸肩，问道：“我叫害往昔，你叫什么名字？”

小郎君顿了顿：“我没有名字……但有人叫我小一，有人叫我小郎君。”

怪人斜眼看他：“那都不是名字。”最后他下了个结论：“看来你这人傻得很。”

小郎君似乎很不服气，可又不知如何反驳，表情有趣得很。怪人便哈哈大笑，然后道：“看来你得去找你的名字了。”

小郎君看他：“那你去找什么？”

怪人沉默一瞬，昂首远眺青空，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我得去找我的未来。”

说完，他自己先莫名笑了笑。

“那么，我得继续走了。”

他站起来，对小郎君道：“有缘再会，祝你找到你的名字。”

小郎君慢慢把这句话消化完，看着逐渐走远的人，忽然胸中冒出一线生气。他费力加大了声音——尽管别人听来依旧细如蚊蝇——喊道：“有缘再会，祝你找到你的未来。”

他看见那人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他听见了他说的话。

于是小郎君有些高兴地露出一个微笑。

杏儿吃完面后，意犹未尽地用绣帕擦了擦嘴。平日里都吃的些馒头笼饼，偶尔试试米面的味道，那简直堪称人间美味。

她挑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又要了杯茶水，这才慢悠悠地晃荡过去，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小郎君，你不吃这家的面，真是可惜了。”

杏儿原是打算炫耀的，可走到他面前却呆住了。人还是那个人，姿势还是那个姿势，可小郎君居然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