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泐分明瞧见,此时朱元璋那一双笑眼之中隐现一丝急恼。就在这档口,只听毗卢阁外传来庆童的禀报:“启禀皇上。”
“何事?”
“南雄候赵庸来报。”
“说。”
“日前已于闽、粤沿海剿灭海贼一万七千八百余众,斩贼首七千余人,收降民匪一万三千余户。至此,闽粤匪患尽除。”
“好!甚好!传朕旨意,赵庸除贼有功,特赐彩币五千、上尊五十坛、良马五百匹。令其酌情善后该地民生,岁末还京擢领山西军务!”
“是。”
“另……”朱元璋暗瞥一眼宗泐,言辞间故弄轻重缓急,“那一万三千余户降民皆属‘顺天归心’之人,常言道‘识实务者为俊杰’,朝廷特赐每户文银二十两以做安家之用——若他日再生逆天之心或有悖朕之行,九族俱磔!”
“遵旨。”
宗泐听得声声在耳,字字入心,那帝王一番含沙射影,敲山震虎之意他又岂会不知?奈何此心万般愁,都怪一时喜昏头。就在他自怨自艾之时,但见朱元璋似笑非笑道:“朕尚有政务在身,不便久留,后日宫中再叙?”
宗泐强颜欢笑:“贫僧恭送圣驾。”
“不必。泐公刚到京城,还是养好身骨,后日朕还指望泐公登坛说法呐。留步。”说罢,朱元璋挺胸朝后一甩两袖,背着双手大步而去了。但见那刘仲质躬身捧着宝锦紧随其后步出了阁门。
朱元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侧目瞧了一眼门旁的庆童,二人心照不宣,相继隐现一丝会心之意。
眼见那一行人等扬长而去,宗泐摇头间淡然一笑,自顾叹息道:
【暂借真经渡真君,误把真偈(2)换真金。
可憾真言真实意,得来真叫不真心。】
另一头,朱元璋出了天界寺。此时,亲军都尉府和仪鸾司两班护卫共二三十人,已在十丈之外候驾。
朱元璋步下寺前石阶,回头仰望寺院门额上那“天界寺”与“僧录司”两块匾文,渐渐眉头深索。片刻之后,但见他回身朝一旁的刘仲质伸手探臂,那刘仲质便很识相地倒腾过去,将宝锦搭在了上头。
一行人等紧随其后,行至车马仪队中,朱元璋便一手在庆童的搀扶下,另一手挑着宝锦上了鸾轿。落座后,庆童在外撂了轿帘。但闻他一声“起驾回宫”,车马便缓缓朝前驶去。
此时的朱元璋终于按捺不住闷在胸中已久的激动,顿然喜不自胜起来。但见他反复抚着那宝锦,双眼之中顿现十分贪喜,间带三分得意之色。
一队人马朝东行进数里,朱元璋欢喜之中忽想起方才与宗泐的一席对话:
“据贫僧所知,那玄奘法师之舍利就葬于天禧寺内,乃宋朝可政禅师于长安迎至金陵,并葬于寺东白塔内……”
“固然如此,又当何解?”
“贫僧以为……如此佛宝,当时若与玄奘法师舍利同在,理应与其同留天禧寺**奉,则不会于那覆舟山上另设衣冠冢埋葬……”
“泐公莫不是说,当年玄奘法师圆寂时就未曾带这佛宝下葬?”
“应该是如此……”
——对于宗泐那一席有意护锦之说辞,朱元璋越想越气,眉宇间渐现气恼。旋即朝车外问道:“毛骧,已到何处?”
此时,仪仗前方一个骑在马上,腰间别着一柄弯刀,身形魁梧,相貌威仪的护卫回道:“回皇上,说话即到雨花台。”
朱元璋道:“转头,移驾长干里,朕要去天禧寺一看。”
“是。”
那“长干里”就在东南,秦淮河以南,聚宝山雨花台之北——六朝古刹“天禧寺”便座落此处。话说该寺不仅埋藏着大唐高僧玄奘法师的舍利,同时还供奉着古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阿育王(3)的佛骨舍利,自六朝以来,时事几易变迁,仍颇受王室重视。然而至元末,战火连年,该寺被严重焚毁。直至此时,已是多半断瓦残垣,幸得几座佛塔尚存。
未出多时,人马浩浩荡荡来到一高岗之上,遥见不远处三两佛塔时停了车马。
毛骧禀报:“皇上,天禧寺已到。”随后与众侍下马护驾。
庆童掀了轿帘,朱元璋便又搭着他胳膊下了车轿。
落脚之后,朱元璋朝那荒寺中放眼望去,一眼便瞧见了残院内一座琉璃宝塔居中而立,塔高九层,森严可见。相距不远处,另有一座石砌的白塔偏安东隅,塔高五层格外醒目。
毛骧指引道:“皇上,那最高的佛塔便是阿育王佛骨舍利塔。”
朱元璋草草顾望一眼,目光却转向了那白塔,问道:“那白塔……?”
“哦,那白塔乃是大唐高僧玄奘法师舍利塔。”
朱元璋目无表情地点了头,又冷眼凝望了半晌,竟对庆童施令道:“传令工部,即刻使人将这二塔铲了。”
众人乍听此令,一片错愕,顷刻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朱元璋目现凶光,喝问道:“看什么?没听清朕的旨意吗?”
庆童忙应和道:“老奴回宫后定会传令工部。”
礼部尚书刘仲质拱手道:“皇上。请恕微臣斗胆,这两座佛塔乃是六朝传世之宝……”
朱元璋怒目喷火,喝问:“那又如何?”
刘仲质被这一喝,立马畏首畏尾地说道:“皇上息怒,微臣是想说,这毕竟乃六朝传世之宝,如今皇上下令拆除,总得有个以慰民心的因由才是。”
朱元璋深叹一口气,略作思索,狡问:“没错。正是因其乃六朝之物,更要拆得……六朝皇宫皆面朝这西南两塔,而这西南在五行之中为何?”
刘仲质道:“回皇上,乃为土也。”
“这土乃立国之本,既立此塔何以立国?况这土位埋骨乃是亡国葬身之兆。还看那六朝,哪朝哪国于这金陵立得长久?哪朝不是奸臣倍出,欺君悖主之流屡见不鲜?如今到了我大明,又冒出了胡惟庸一类奸党——依朕看,就是这塔中埋下的祸根!”
朱元璋这一席断言顿时说得在场者晕头转向,瞠目结舌。那话听似无稽,却似有三分根据;若说有理,又似有三分牵强。至于那所剩四分,只能留与临事者察言观色,见风自度了。
“拟旨,就说这金陵西南,乃虎方坤位(4),因浮屠太耸(5),大碍国本社稷——即刻拆除!”
庆童接令,刘仲质问道:“敢问皇上,那塔中舍利……?”
这一问,正中朱元璋之意,于是他冷眼略现一笑,道:“就移至紫金山之左另建新塔存放。记着,同时掘了覆舟山上玄奘衣冠冢,将其中衣冠与舍利同葬新塔之内。”
这正是“君王一句话,翻覆全天下”,朱元璋一道圣旨,偌大个佛塔,千百年宝刹未出月余便被移为平地——当然,此事还有后话。
却说朱元璋回到皇宫便一头扎进了奉先殿——这本是君王祭祀祖宗的家庙。
在此处,他竟抖开那宝锦,以烛台镇在香案上。回头上了香,朝那锦与祖宗灵位一顿叩拜,心中所求,自是愿佛祖与列祖列宗保佑大明江山万世永存一类夙愿。
一番礼节过后,但见他在那锦前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玩味了多少个时辰。只听得殿外庆童轻声呼唤:“皇上,娘娘差人寻您回宫用膳。”
朱元璋回头望了一眼,摆手道:“不急。”随后又跨出殿门,唤了毛骧。
毛骧近前敬候差使,却听朱元璋兴冲冲指着殿内香案的宝锦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毛骧细望两眼,躬身道:“属下不知,但属下看得出这绝非凡物。”
朱元璋哈哈大笑,道:“算你小子还有些眼力。朕告诉你,此宝乃是昔日佛祖所赐佛衣锦襴。差人给朕好生护着,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属下遵命。”
“朕将下令,十日后将内禁卫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整合重置,为上十二卫,这其中一卫嘛……”朱元璋说着,手已指向了殿内那块锦襴,“就唤做‘锦衣卫’,统辖其他十一卫及南北抚镇司——至于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朕就命你来担任。”
毛骧听闻顿时叩首,拱手道:“谢皇上赏识,属下定当为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平身吧。”朱元璋拍着毛骧的肩膀慈颜笑道:“小子,往后朕可就看你的了?”
那般意思毛骧自然心领神会,于是再次保证:“属下定不负皇上厚望!”
“好。”
“启禀皇上,臣等前来迎取所需抄译之经。”
朱元璋寻声回头,只见台阶下来了两个官员,那二人一老一少,一瘦一壮,乃是翰林院侍讲火原杰、编修马沙亦黑。
朱元璋打量那二人一眼,并未作回应,而是回头朝毛骧使了个眼色,便背过手步下阶去,径直朝鸾驾而去了。只听身后毛骧对那二人应付道:“二位大人,今夜就劳烦在这殿外抄译吧。”说丰,自对属下唤道,“来人,给二位大人准备笔墨……”言毕,但见其满面春风地朝朱元璋的背影相望而去……
欲知后来何事,且等下回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