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满怀期待,开启那封口,抽出三张锦条。可不看则罢,一看顿时怒火攻心。三张锦条皆被人以笔墨涂抹,难辨原来字迹。仅剩第三张锦条上,还隐约可见十七字残句,“父终子继,木死火及。文火攻木,先缓后急。四……”其后当有数十余字,无一幸免。
朱元璋怒极之下,当即掀翻龙案,咆哮道:“杀!杀!杀!”
这般雷霆,顿使庆童与毛骧二人大惊。
毛骧当即半跪,拱手请命:“皇上欲取何人性命?属下这就去提她人头来见!”
朱元璋大骂:“朕要那谢婆娘粉身碎骨!”
“遵命!”毛骧领命,起身欲出门去!
却见庆童当即拦阻道:“且慢!”朱元璋转头怒视之时,又听他一席劝说,“皇上息怒!老奴以为,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毛骧怒语反问:“庆公公此言差异——皇上要她三更死,岂能留她到五更?”
庆童凝视毛骧片刻,渐现一丝难以解读的笑意,道:“皇上既下成命,那婆娘早晚是死。可这般死法仅是瞬间痛痒,怎能消除皇上彻骨之恨?况那婆娘乃是魏国公夫人,岂能死得这般轻易?”
朱元璋略有沉思,问道:“以你之意……?”
庆童欠身拱手,缓缓道来:“以老奴之见,应叫她死个有目共睹,以儆效尤。”言谈间,他已探出臂去,扶过朱元璋缓缓落座。随即又朝被亮在一旁的毛骧投去一丝隐笑。那毛骧暗忍一丝嫉恨,咬着后牙槽,自顾寻了事做——扶了龙案,又草草拾了遍地零乱。这时,又听庆童一番安抚,“那婆娘老奴也曾得见一回,不过是个一罐不满,半罐有余的生猛货。说她聪慧,尚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若说愚笨,却知拿定魏国公把柄。”
“何来把柄?那本是刘伯温托付徐达转呈与朕的机要!竟被这婆娘谎称为暗通密谋之书挟制于他!”
庆童略作盘算:“皇上细想——禽鸟无疾,岂会惊弓?”
“这……?”朱元璋被这一问,顿见迟疑。
至此,不难看出,这二人说话各有目的。庆童看准的是朱元璋对那谢氏切齿之恨,而毛骧瞧准的则是其对徐达那份顾念之心。为此他当即反驳,其言更是标新立异,“但凡禽鸟皆会惊弓。”
庆童被那话堵了气门,可随即摇头一笑,道:“常言道,人心隔着肚囊。”
毛骧冷笑道:“世人皆生肚囊,若依此谬语而断,世上岂无可信之人?”
庆童顿时无言以对,“这……”
朱元璋拍案,勒令一声“够了!”
二人畏首,没了声气。可彼此暗顾间,都还满目嫉色。
朱元璋自顾瞧了手中那三张锦条,转头问与毛骧:“以你之见,如何行事?”
毛骧暗瞧庆童一眼,隐显得意,回禀:“属下以为,谢氏当杀。但若无凭据,万不可攀染于魏国公。”
朱元璋点头应道:“此言公道。”
毛骧受此褒奖,目露喜色。可当其谢礼时,又闻朱元璋问与诚童:“你是何意?”
庆童暗中暗吸一腔喜气,拱手回道:“老奴以为,正因难以确认魏国公有无异心,因此欲除谢氏更应公然杀之。”
“为何?”
“若有异心,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若无异心,代杀此虎,以安其心。”
朱元璋再次点头,“如此甚好。”
毛骧反问:“毕竟眼下罪证难示于众,如何公然杀之?”
庆童道:“皇上欲拿其罪又有何难?老奴听闻,那谢氏倚仗魏国公威名,目无体统早已为常。明日即是浴佛大典,她定然出席。到时,只需盯其纰漏,拿其不逊即可。”言语间,庆童暗瞥了毛骧,“此事交由毛检校去做,定然周全。”
朱元璋闭了双眼,吩咐道:“那就治她个十恶不赦大罪。毛骧……”
“属下在。”
“此事由你去办,朕明日就要结果……”
毛骧骑虎难下,却佯装欣然受命道:“属下领命。”
对于毛骧而言,杀人倒是容易,可这“十恶大罪”却着实令他犯了难。毕竟,短短几个时辰,想要搜罗诸多罪证,并非易事。于是,他连夜召集属下爪牙一通商议,罗织其有,编造其无,“十恶大罪”,已成八九。
次日,四月初八,魏国公府。
此时,周嬷嬷已于府门外等候多时。回头眺望时,但见前来迎接命妇进宫的车轿远远行来。于是便匆匆迎接过去。待二人相距分寸之间,周嬷嬷两手侧搭于胯骨上,蹲身施了常礼,道:“奴婢见过朱公公。”
朱福问道:“你是?……”
“回朱公公,老身周氏,乃是府中三夫人贴身嬷嬷。”
朱福打量一眼,但见那老婆子衣着虽是粗鄙,但其行止倒也循规蹈矩。朝府门处理望一眼后,回头故意询问:“不知你家三夫人?”
周嬷嬷未假思索,笑颜回说:“我家夫人近来一直抱恙,恐此番入宫带去晦气,万一令那病魔攀染娘娘凤体,定然难辞其过。因此今日有负眷顾,还望娘娘海涵。”
朱福并示立即表态,而是刻意细细打量了周嬷嬷一眼。周嬷嬷见他这般目光,顿显措手不及。左右一番避闪,支吾问道:“公……公公,老身可有不妥,让公公见了怪?”
朱福故作一脸正色,问道:“想是今日你家夫人已难下床走动?”
如此一问,在孙氏预料之外,更不在周嬷嬷几番设想之内。暗自纠结片刻,只听她吞吞吐吐地回道:“并……并非公公说的那般严重。”
“这么说……你家夫人……?”
周嬷嬷厚着脸皮回道:“我家夫人尚算安好。劳烦公公转告娘娘,多谢她老人家挂念。”她一面应对,一面暗将一个钱袋塞入了朱福手中。
可谁知,朱福先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未出一口气儿的工夫,竟突然变了脸色,又生生将那钱袋砸回周嬷嬷手中,反问道:“你这银袋,可比杂家这脑袋有分量?”
这一问,周嬷嬷顿时乱了分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此刻,又见朱福打袖袋里掏出孙氏两日前塞给他的玉镯,扯过她的手腕,顺势将其套在上头,夹枪带棒地说:“杂家回去瞧了,您家夫人这物件儿比娘娘腕上的还要金贵,都够买杂家十个脑袋了。回去转告她,杂家消受不起。叫她好生养着身子,等下辈子脱生个好戏子,再进宫为娘娘唱曲儿吧。”
这话生生将周嬷嬷逼到了墙角,一时间笑也不成,泣也不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一副落水狗的姿态道:“公公恕罪,莫不是奴婢哪句话不周,触怒了公公?求您莫要殃及我家夫人才是……”
朱福瞥见她那般神色,哼声一笑道:“哟……瞧您这是哪儿的话?杂家不过就是个跑腿儿的,岂敢对你家夫人不敬?起来吧,就说娘娘知她抱恙,特命杂家捎来个方子,保她服了立马见好。”
周嬷嬷听闻,连连叩谢。平身后,又打那满脸褶子里强挤出一丝笑颜,问道:“请问公公,不知是何方子?”
朱福阴阳怪气道:“娘娘说了,此方只可言传。”
“公公稍等,老身记性不好,这就使人取纸笔来记下。”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毋庸费此周章。”
“公公请说。”
“你且记好。娘娘说:若她能像你家二夫人那般口直性爽,心宽体胖,自然百病俱消。”
周嬷嬷虽听得出这话中有话,却只能装傻充愣,强颜欢笑道:“娘娘所言极是。怎奈我家夫人身为偏房,总不能像大房夫人那般无所拘束,凡事定然会如履薄冰不是?”
朱福一声冷笑,故作同情,道:“谁说不是?可这话说回来,若是不常在河边走,又岂会如履薄冰?难说这日子一长,哪天见了日头,冰融雪化,纵使不扎进窟窿去,也难免湿了鞋子不是?”话到此处,他提了腔调,朝身后唤了声“冯禄……”
“小人在。”闻这声音时,只见在后头人马中颤儿颤儿跑来一人。那人一副商贾穿戴,手里头还托着一套翟服。周嬷嬷不瞧那人便罢,一见大惊失色。旋即怯眉低首,似是有意闪躲。
朱福瞧她这般模样,笑吟吟地引荐道:“这位乃是那卢妃巷有名儿的衣冠匠人冯禄,也是杂家的远房亲戚。”
冯禄笑眼寒喧道:“周嬷嬷,幸会了。”
这一声问候,顿使周嬷嬷一阵惶恐,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应。
朱福故作意外,问:“看样子,二位早有相识?”
冯禄回说:“素日里,周嬷嬷常去关照小店生意。昨个儿,还在咱那儿打赏了不少银子呢……”
朱福冷眼瞧着,拿着腔调道:“哟,巧了。往后还请周嬷嬷多多关照?”
周嬷嬷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连连硬着头皮回说:“一定,一定……”
朱福话里有话:“这不,皇后娘娘知他手艺出众,特命其会同宫中尚衣局女官,为谢夫人赶制一身翟服,烦请嬷嬷代劳转呈,叫其尽快换上。若失了礼仪体统,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周嬷嬷连连点头应下,接过翟服,怯顾一眼冯禄,又朝朱福施了礼,慌不迭溜回府去。
朱福引颈瞧那背影落荒而去,冷眼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旋即长吐一口气,自鸣得意道,“娘娘教的话儿,说着就是舒服。”
可笑那孙氏,生如寒蝉:
『数载蛰伏酬一志,
千盼万算时不至。
半蝉半蚁(3)欲出头,
偏缝石磙(4)镇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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