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再说另一头,皇宫外五龙桥下。
那谢氏自出了宫门,就渐显不适。只觉着心如荒原火起,焦烟渐盛;头如箍缸戴瓮,难立身形。
远远见她那般不堪,赖婆子猜想定是那婆娘在宫里招了祸罪,心里不免一阵窃喜。而鹬儿见了,欲去搀迎,却被她暗扯了袖子制止。
“别动。”她暗施冷眼,抓过鹬儿腕子,低声知会,“叫那强货自个儿过来。”
鹬儿倒是好心,别着手劲儿嘟哝道:“姑母……莫要这般。您没瞧见她像是招了病魔?”说着,欲去。
无奈赖婆子死攥住她手腕子,不肯松开爪子,横眉竖眼地骂道:“撂爪儿就忘的东西,忘了她平日如何作贱你?”说着,一把将鹬儿得背过身去,又是一通低语,“老实搁这儿待着,只当没看见。”
“姑母……”
鹬儿话未出口,那胳膊又招来赖婆子一通狠掐。“你个贱胚子,老实站着,不许动!”
再说谢氏,这一道似是个酩酊的醉汉,摇摇晃晃,直苦得整个身子难拿不成个儿。头上,冠斜珠颤,大有摇摇欲坠之态。力按了太阳穴,朝那目头望去时,只觉着满目飞花,似有个邪魔当头咒骂,欲知何言却难听个囫囵。未出几步,险些栽倒。于是,便似个榻上的病殃子一般,吟吟唤起赖氏姑侄二人。
鹬儿听闻,渐感无颜按捺,便道:“姑母,夫人唤咱呐。”
赖婆子哼声冷笑,道:“耳聋的丫头盲眼的婆,管她死活!”
“鹬儿……”此时,耳边再次传来谢氏哀唤,“快来扶我一把……”
那声音痛苦至极,直听得鹬儿实在难以坐视,便猛地抽出腕子,跑去搀扶。其间,又满目关切地询问:“夫人,您这是怎了?”
谢氏苦不堪言,只管皱眉摆手,各中苦楚实难名状。可叹当日园中猛虎宅中狼,此刻却落个病猫水狗癞模样。
“姑母,您快过来瞧瞧,夫人这是怎了!”鹬儿一边面红耳赤地担起谢氏硕大个膀子,一边朝赖婆子有气无力地唤着。
赖嬷嬷闻声,满心晦气。旋即,又打那双熊眼里挤出二两虚情来,两步蹭作三步地前去搀扶。又一面观摩谢氏额上虚汗,一面拿情拿景地问道:“哎哟……夫人这是怎了?”
谢氏目如黄纸,一再摇头,硬是打唇齿里嘣出半分戾气,骂道:“也不知招了哪路邪气……这心脑似招了棒打蹄子碾……”说着,又苦苦皱起眉头,大气难喘。
赖婆子故作忧心耽搁蹭时,道:“夫人今日游湖,许是着了风寒也未可知。”说着,又朝鹬儿施以眼色,转眼哄骗个孩子一般,“还是赶紧上轿,回了府,老身立刻去请太医来为您瞧瞧。”
谢氏已无他法,听闻赖婆子这般安抚,无奈只道了声“也好。”说罢,便被赖婆子姑侄相携,上了车轿。
话说,那车轿一路向西南方向行进,出了城内通济门,过了淮清桥,渐渐驶进了乌衣巷。
车马在街市人流中穿行,听闻轿外人群熙攘,谢氏越发觉着心烦意乱。于是,便催促赖嬷嬷和车夫加快行程。
可那车子刚行进不到百米,谢氏就顿感似入了酒肆一般,周遭翻天彻闹,哄乱不堪。强定心神,又渐渐听闻人潮里传来一席谶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绳玉缚,锢索衷肠;明争暗较,半斤八两。昨夜尚游玉宇琼楼;今朝还看惟余莽莽。闻此处,仲谋高筑石头城;举头望,六朝辗转孰称王?人皆羡,旧时王谢堂前院;须臾间,此地空留乌衣巷。来时泣,去时惘,无非是:嫉荣华,平生苦怨迟、迟、迟;弄乖张,转头视死惶、惶、惶。泣也罢,笑也罢,啼笑皆非真笑话!到头来一枕黄梁,空付与无中生有、痴心妄想!』
此番虽是幻听,却也似靡靡之音。谢氏闻罢,先前之症已略见好转。于是,便想趁此时候小憩一会。可谁曾想,她刚靠了轿壁,竟突感人仰马翻,那劲力顿使她险些翻出轿去。
正欲喝骂时,但听闻轿外有人大喝:“罪人谢氏,下轿领死!”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毛骧。
谢氏本以为又是幻听,掀开轿帘抻头欲骂时,但见前方数十员皇宫禁卫,个个手持棍棒,眈眈相向。路旁民众吓得夹道观望。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就见毛骧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两员猛士忽地上前,生生将其从轿中拖拽出来。
这一拖,用力之猛,硬是扯断了她身上的玉革带,掉了头上的翟冠。
谢氏额上血涨三尺,咆哮道:“猴崽子,你们想干什么?”她话刚出口,就被那两人架住胳膊,重重摁倒在地。
毛骧宣旨,当中所述,自是那几个时辰罗织的罪状。
“罪人听旨——魏国公夫人谢氏,生性狂妄善妒,行事阴顽狠毒,朕顾念魏国公于国家之功苦,曾几番轻恕于你。怎奈何你无视王法,变本加厉,终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朕现将你所犯十罪,公之于世,以昭天目。”
谢氏怒骂:“一派胡言!何来十恶之罪?只怕都是你们这般走狗罗织来的!”
此言一出,硬是招来面前禁卫一通耳光。
毛骧继续宣旨:“罪人谢氏逼害徐府嫡妻张氏,致其自尽早逝;谋害徐府妾室贾氏,致其母女双亡;暗中调用军队兵马,供给食材果品;虐杀下赐宫女洪嫣,将其尸身沉湖;勒索收受他人财物,玷污国公声誉;身居皇上御赐府邸,尚嫉皇家宫苑;私造皇后翟服凤冕,暗藏不轨之心;窥视窃取机要文书,妨害军情布署;本乃叛将族门余孽,逆谋复仇祸国;眼见诸罪东窗事发,意图谋害国公。如今十罪,罪证确凿!遂处当街杖毙,以儆效尤!”
当街民众听闻,议论纷纷。各中神情,无非愤恨与唾弃。而那赖婆子听闻,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伏下筛糠一般的身子,直引着一众家奴哀求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
谢氏闻声,冲其怒吼:“莫要哀求这帮走狗!”接着,又指向毛骧蔑视地嘲骂,“一群嗅着夜壶泼屎溺的东西!”
“贱人!”
她这一骂,当即招来毛骧一计耳光。吓得那赖婆子哭天抢地道:“夫人呐!如今皇上已拿了你的实处,痛快伏罪便是。莫要株连我等苦命的下人啊!”
“你!”
谢氏怒火攻心,欲骂,却被那赖婆子蹩了舌头。但见她立马冲毛骧磕头哭求道:“官爷,素日之事,尽是我家夫人一人所为,与我等愚奴无干呐……”
众家奴寒蝉惧死一般,个个尽作应声虫,伏首撞地道:“夫人所为与我等愚奴无干呐!”
这时,赖婆子又作强调:“与无等无干……”
“姑母……”
“住口。”鹬儿话一出口,便被赖婆子横眼斥住。转头又朝谢氏念殃,“夫人呐,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您素日所行,是瞒不过天眼的。”说着,又是一番非哭苦叫,“您还是快认了罪吧,免得受罪呀……”
这话,着实惹恼了谢氏,当即朝其猛啐一口,大骂道:“你个见坑解带的老猪狗!”旋即如疯似狂,哭笑连天。直惊得谢婆子伏地藏头,不敢直视。
毛骧借机夺令道:“罪人谢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谢氏听闻,放声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剥去品服,行刑!”
一声令下,十余壮汉一拥而上。任凭谢氏几番挣扎,无奈泰山压顶之势。直惹得她破口泣骂:“朱元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顷刻间,乱棍齐上,直打得谢氏皮开肉绽,痛叫不已。“朱元璋!你个卑鄙小人……啊……”此时,已见她骨折筋断,血肉模糊,凄惨不堪。
旁观人等皆吓得龇牙咧嘴,惊魂怔目。
毛骧挥手止令,众禁卫暂收棍棒。他近前蹲身,揪起谢氏头发,问道:“罪人,你可认罪?”
谢氏已口鼻浸血,然见毛骧这一副嘴脸,痛苦之色渐逝,轻蔑一笑,猛地一口,喷他个满脸血光,不住下流。
毛骧松了手,自顾在脸门上抹了一把,放言道:“打!”
话声一落,乱棍又起。
谢氏欲作挣扎,偏偏脑后正着一棒。顿时,一道血流顺着面颊涓涓淌落,淋漓坠地,顷刻成河。须臾,但见其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旋即轰然倒地。手脚抽搐半晌,最终死不瞑目……
此人荣华一世,骄横一世,末了送命于乱棍之下,暴尸于市井之中。细细回想:当年他被朱元璋指婚徐达之时,其父不在身旁;而今被朱元璋下令杖毙之时,丈夫又不在身旁。可见其倒也是个身无倚傍的苦命主儿,真是叫人怜恨相加,实属可悲可叹之辈。且看作者一席《芍药叹》:
『生来自诩花中王,奈何东君不与偿。
芍药丛中贪富贵,牡丹园内逞豪强。
九天嫉怨徒生祸,一身肝胆枉作狂,
此生若知安天命,何来冤死糊涂亡?』
……
个把时辰后,坤宁宫内,东梢暖阁。
马皇后背倚山墙,面容憔悴。炕下坐一中年太医,为其诊脉。
“刘院判,本宫可是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顿使那医官一阵惶恐。于是慌忙拱手回说:“皇后娘娘,莫要这般悲观。”
马皇后淡然一笑,道:“本宫的身子骨,只有本宫最清楚。说吧,凭你刘纯医术,还能助本宫多少时日?”
刘院判一脸为难,吞吐半晌,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