碽妃点头笑应。
二人相继落了座。马皇后道:“此行,本宫特地带了一壶黄州甜醴来。今日,就借这妹妹母国之物,小酌一番如何?”
碽妃眼见那甜醴,顿生一丝思乡之情,点头回应间竟不觉落下泪来。拂袖拭泪之时,但闻马皇后叹息道:“生为我等之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就拿本宫来说,何尝不曾回想那个终日里痴迷着鬓插山花,莺歌燕语的年岁?可说到底,世上万般终是抵不过日月蹉跎。年华也好,夙愿也罢,终将离我等渐逝渐远……”
言至此处,她静静分了那酒器,倾壶斟满,先提起一杯行令道:“此中滋味,且当回味。”
碽妃拭了泪痕,浅笑相对,拂袖捏过杯盏,朝其举杯道:“得遇皇后知心相照,臣妾此生无憾。今日就借此酒以表感激之心,恭祝姐姐寿华如岳。”言毕,二人推杯痛饮。
听闻这“姐姐”二字,马皇后深知碽妃那颗久闭之心已然渐敞。于是,便借此寻了些昔年逸事,引着她推心置腹,笑谈过往。
不知不觉,已至上灯时候。直到朱福硬着头皮进门来催,马皇后才渐露疲乏地回道:“本宫难得这般尽兴,催得人好不痛快。”
朱福借机扑通跪地,朝碽妃诉苦道:“娘娘不知,皇后娘娘卧榻已有百日之久,切不过可度劳形……”
“下去。”马皇后皱眉闭目,手指门外斥令道。
碽妃听闻,顿现满目忧愧之色,忙欠首道:“臣妾不知实情,竟害得姐姐拖劳病体宽慰我心,实在惭愧。”
“妹妹莫要枉顾自责。都是命劫所使,何怨他人?”言毕,马皇后自顾转头命令朱福,“你且退下,本宫再叙几句就回。”
“是。”朱福领命起身退去,忧虑之色尽收于碽妃眼底。
见朱福出了阁门,碽妃忙关问道:“不知姐姐所患何症?何故拖延这些时日?”
马皇后无奈摇头,一丝叹息,强作笑态,道:“不瞒妹妹,乃是不治之症。”
碽妃听闻,大惊失色,顿时牵过马皇后的手,泪眸相问:“如何这般危重?可曾服以药石?”
马皇后轻拍其手,又作摇头,并淡然轻叹,道:“司命所属,药石何用?”
“莫要这般悲观,姐姐不试,怎知无用?”
“皇上那般性子妹妹岂会不知?倘使药石无济,定会罪连医者性命……”
碽妃听罢,两颊上顿时泪珠儿滚落,咽咽忧怨道:“这等攸关之时,姐姐却还顾念他人祸福。该让我等如何是好啊?”
“万方无罪,罪在此命。妹妹莫要悲切。”马皇后略作沉吟道,“这死生祸福乃是不争之定数,看开便是。一生无愧,死而何惧?”
碽妃涕零哽语:“姐姐贤德,旷世少有。纵是男儿,复有几人能及?妹妹恨不得为姐姐代受此劫……”
听闻这等肺腑之言,马皇后双目俱润,煦容道:“妹妹率真,更是难得,本宫已然感念于心。本宫今日此来,实有一席肺腑之言要当面说与妹妹。言语深浅,还愿妹妹莫要介怀才是。”
“姐姐但说无妨,妹妹定然诚心铭记。”
“此番,怕是决别……”
“姐姐……”
“且听本宫说完——如下三言,妹妹当与细细斟酌。”
碽妃悲泣道:“姐姐请说。”
“第一言,昨日欲罢不能之事,随缘处之,随遇而安。”
碽妃深知,马皇后虽未明言,但话中所指应是她对陈理之心。于是点头回道:“妹妹明白。”
“第二言,今日欲行不失之事,凭理视之,凭心而断。”
碽妃更知,此言所指的当是她那凡事感情用事,缺乏理智的性子。于是再次点头回应:“妹妹谨记。”
“第三言,来日欲至不肖之事,不可轻生,不死而观。”
此言,马皇后说得坚决狠厉,神情里透着凝重。碽妃却未明其意,喃喃问道:“姐姐此言……?”
“本宫是要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这也是本宫临行前唯一所托。”
碽妃沉吟片刻,渐渐品出这话中滋味来,于是问道:“姐姐莫不是指棣儿?”
马皇后微闭双目,点头回应。
碽妃陷入沉思,却如何也想不出朱棣会对她做出何事来。于是道:“臣妾如今已被禁足,何故他日会招来儿子不肖?”
“妹妹应知那孩子行事,素来为谋其成而不择手段。他日为夺大位,难说不会做出那等忤逆之事来。”
碽妃难以置信,愕然道:“姐姐是说有朝一日我儿会要我性命?”
“不是有朝一日,而是早就这般做了。”见碽妃疑惑,马皇后欲做细解,却先与反问,“当年,妹妹可是因那孩子存心之举而被禁足?”这一言,着实把碽妃问住了,顿时沉默不语。见她这般形状,马皇后又说,“实不相瞒。先前那孩子曾先后使人给妹妹来送过两次吃食,皆被本宫偷龙转凤。原因是,那食物早被他做了手脚。”说到此处,马皇后在袖袋里掏出两封书信,交于碽妃手中,“这便是他每次借食盒捎与妹妹的书信。”
碽妃之心渐伤,两手不住颤抖,打开那书信一一看过,正是朱棣亲笔所写。信中所言字字感人肺腑,吃食一事详在其内。偏在末尾,还俱显忧虑地嘱咐道:宫中耳目众多,为免横生嫌隙,万望母妃阅后速焚此信。
至此,宫妃对马皇后之言已深信不疑。因此,她也渐渐明白,信中那般嘱咐定是怕其死后留下痕迹。
纵是伤心欲绝,可无论如何碽妃也想不明白朱棣为何如此对待她,于是揪着胸口痛不可当地问道:“棣儿为何这般狠心呐……?”
“欲成其谋,必先出师有名。那孩子这般处心积虑,无非是想抹掉妹妹这庶出的名分,以谋他日谎造嫡出的名头。故而,你、我、还有皇上但凡有一人健在,他都不敢轻易做出那等篡夺之事来。而今伪装孝子蛰伏,不过是在窥等时机罢了。”
事到此时,碽妃已难抑满心巨痛,悲伤之情顿如洪堤崩溃,一头伏在炕几之上撕心裂肺地悲啼起来。望她那般形状,马皇后沉寂半晌,道:“如今,本宫命不久已,惟愿妹妹善待自己,好生活着……”
碽妃紧紧握住马皇后的手,哀求道:“娘娘,让臣妾随您一同去吧……”
“莫说这般浑话!为我大明不致他朝生灵涂炭;为那孩子有朝一日能回归良知,止戈自省;为了你腹中这未出世的孩儿;也为本宫临行前这番苦心托付……本宫求你都好生活下去!”言罢,马皇后亦是泪如雨下,“本宫临走前,定会安排人好生护着你。此外,妹妹且放宽心,本宫已留下遗旨嘱咐太子,来日登极定会侍你如我。本宫更会告诫与他,善待兄弟,燕王无逆,不可做出手足相残之事。请妹妹相信本宫之言,也相信太子之德。”言罢,马皇后朝碽妃拱手欲行拜礼,“本宫拜托了!”
“姐姐!”碽妃凄痛阻拦道,“您叫妹妹情何以堪呐……”随即,二人抱头痛哭。
话说马皇后自寿昌宫出来已是弦月钩檐。
小轿行至半路,马皇后掀开轿帘问道:“朱福,此时到了何处?”
朱福挑着灯笼回应道:“回娘娘,说话儿就到坤宁宫了。”
“停轿,本宫想下来走走。”
“娘娘,您的身子……?”
“放心,本宫还能吃得消。”
听她这般说辞,朱福知会了抬轿的太监,随即那轿子便着了地。
马皇后搭着朱福腕子出了轿,吩咐那两名小监道:“你们先行一步就是。”二人得令,又顾看了朱福一眼,听其道了声“去吧”方才安心抬着轿子离去。
“娘娘,您要是觉着累了,就知会小的一声,小的来背您。”
“好。”她应了声又望了一眼檐头的月色,道:“说话又快到中秋了。”
“可不是吗?再过七日就是中秋佳节了。”
马皇后一声叹息,借了苏东坡的词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呀……”言到此处,便无了下文。
朱福知她是在借那词句抒发满心惆怅,但为了对方不至那样悲观,还是擅改一字接了下句:“诸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听闻此言,马皇后住了脚,一声长叹又作笑谈:“是啊……诸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这‘人长久’不过是古往今来,世人的奢望罢了。心是希望树,梦是三春花,纵活百岁,到头来还是苦苦挣扎……”
朱福相对一笑,“娘娘……莫要这般悲观。您好好养着,不去熬心劳形,定会好起来的。”
马皇后一声长叹:“六魄凡胎十月生,一枕黄梁百年极——只恐她们等不了太久了……”
朱福一惊,问道:“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是有人想害娘娘性命?”
马皇后自知用错了言辞,但有些事又不能明言,于是便笑着慰解道:“傻孩子,想取本宫性命的是岁月,是天数,也是本宫这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娘娘,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别再牵念太多。只要您好起来,凡事不都可迎刃而解吗?”
“累了,真的累了……”
“小的有一言想说,还望娘娘莫要怪罪。”
“只管说来便是。”
“是。不知娘娘今日对碽妃娘娘所托之事可有十分把握?”
马皇后又是一声长叹,道:“本宫何来的把握?不过是任随变数而独尽人事罢了。不过,碽妃品性本宫还是信得过的,其心之诚如你之忠。此等关系天下众生与我王朝安危之事,本宫若不信忠诚之人,还有何人可与托付?将来之事若未能如我所愿,当是天意使然,本宫又岂能怨天尤人?”
人常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在朱福看来,毋庸说主子之事事事关己,仅凭他耳边这席话语,就足可见其将来之任有多重大。于是他仅凭那话中一丝讯息,速速将灯笼放于一旁,伏首跪地,请命道:“小的虽然不才,但自幼承蒙娘娘教诲,恩同瀚海,此生难偿。娘娘对小的若有何嘱托,还望明示。小的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朝业满,小的定当追随娘娘而去……”
从那腔气里听得出,那般倾诉虽是区区小奴之情,却也不失悲壮。望其形,听其言,马皇后顿感些许慰藉。其后虽是沉声而言,却也颇为动情。
只闻她道:“你如此忠贞,在本宫心中与我义子无异。朱福小儿,但听本宫懿旨。”
这一言,更使朱福感彻五内,忙再做叩首,一声泣语:“小的听旨。”
“本宫死后……”
“娘娘!”这个“死”字顿时刺痛朱福的心。
“不许哭!”马皇后依旧沉声,“本宫死后,皇上自会着你去东宫赴职。务必代本宫辅佐好太子和炆皇孙。要常嘱其行,善导其恭;勤尽忠言,力塑其贤。他日太子登极,更要紧随左右,洞观是非,以助其明辨忠奸。你可牢记?”
“小的定当至死不忘。”
“此外,还要勤使人前往寿昌宫顾看好碽妃母子,其日常享用当如本宫在时周全。”
“小的明白。”
话已至此,马皇后自从袖袋里摸出一纸信笺。交与朱福道:“本宫这里另有一番详嘱与你,来日诸事可从其中寻求应对之法。切记,凡事莫急,因时而动,因人而宜。”
朱福跪接书信,含泪道:“小的谨记……”随后,又是一通叩首……
贤后诸事未尽,且看下回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