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自上次至该府迎那谢夫人刚过百日之期,然那府邸门面已然改换新貌。
朱福一行人马过了夫子庙西街,驶入该府门前行道时,只见那偌大个宅门盛势入目,与这行道两端新添的两座棂星门遥相呼应。
朱福举目望时,但见头上本是两座汉白玉石雕砌的牌坊,高有三丈,阔有五丈,六根桓柱一字排开,桓身雕的乃是“麒麟浴火啸天纹”,共擎起三块吊角重檐大石牌额。居中的牌额最高最阔,上头雕的是朱元璋御笔亲书:敕造(2)大功坊。
却说那正门左右两桓上各有一联,联中分述:
『威武安邦,宏慈御筑宁国第一府;
忠义传家,隆恩圣授旷世无双臣。』
阅到此联最后一字,朱福目现笑意,心中不免暗叹:圣恩浩荡如悬刀向首,这“无双之臣”必有众矢之寒呐……
再说另一头。
魏国公府环碧山房内,孙氏正与菩萨上了香火,回身携增寿、蔓儿这一双儿女伏地叩拜。
三人拜毕,孙氏提携儿女起身,竟见那蔓儿翻起白眼,噘着嘴巴丢下个“哼”字,猛地甩开孙氏手臂自顾往外走去。
“嗳!你这孩子……”孙氏朝其无奈唤道。
这时,耳边又响起徐增寿的声音。那话中亦是满腹牢骚:“这日日来拜就连孩儿都烦,何况小妹一个两岁的丫头……”
“休要胡说!”孙氏回头顾看了一眼案上的文殊菩萨像,忙将手搭着徐增寿的肩向外走。行进间,低声道:“蔓儿不懂事,你还不懂吗?”
增寿辩解道:“孩儿真个不懂,娘亲到底在忧挂何事?整日都要拉上我们来磕头。”
“你……”孙氏急赤白脸,话未出口,就见那周嬷嬷牵着蔓儿进了门。
她一面跨进门槛,一面与孙氏匆匆对视了一眼,神情之中似有急事通禀。
孙氏心照未宣,自顾朝门外唤道:“来人。”声音落时,两名婢女寻声入了门来,又听她吩咐,“带少爷和小姐去进早饭。”
徐增寿听她这样一说,立马雀跃而去,拉过蔓儿的手往外跑去。二人叽叽喳喳,乐得不甚快活!直引得两个婢女连呼带唤,追将出去。
“慢着点儿……叫人不省心的东西。”孙氏一番笑骂,见那四人远离了视线,便回头问向周嬷嬷:“何事?”
周嬷嬷略作盘营,神情里喜忧莫测,回说:“朱内侍来府了……”
“朱内侍?”孙氏一时竟未想起所指何人。
“就是那位……”周嬷嬷眉目一勾,“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
“是他!”孙氏大惊,脸作红云重重疑,眉若惊蚕深深锁。半晌,才支吾一声,“在哪儿?所为何事?”
周嬷嬷摇头皱眉,回说:“老身也不清楚。这会子正在府门外候着呢。那阉货一招面儿就阴阳怪气,吹胡子瞪眼的。只说是娘娘娘口谕,宣夫人入宫晋见。”
孙氏顿陷迷惑,疑惑半晌竟未言语。倒是周嬷嬷盯其面容唤了声“夫人”,她这才努力收整心神,强压满心惶惑道:“没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罢,草草抚抚鬓头,举步朝门踱去。
周嬷嬷紧紧贴在后头,询问:“夫人可否换身衣裳?”
“毋庸费此周章,若令那阉货候得久了,难说又会生出何等事来。”言毕,径直朝南院而去。
且说这会儿,朱福正于府门外踱着步子朝里观望。间歇之间,遥见孙氏主仆二人匆匆而来,便立马提整衣衫,扬起脖子,挺胸而立。
少时,那孙氏便跨出门来,故作平常,朝他施礼道:“妾身见过内侍。”
朱福缓步回身,面无表情道:“孙夫人,久违。身子骨可曾好些?”
孙氏埋头暗瞥其足,话中有话:“蒙内侍惦念,自前些时日,得内侍亲传娘娘赐方,妾身据此疗养,如今已颇见好转。”
此番答复并不在朱福先前所料,一时竟惹得他暗作一声冷笑。又上下扫了孙氏一眼,换作一脸阴冷之笑,抬手示意道:“既是如此,那就劳请夫人上车吧……”他话止之时,随行的宫监已从车轿另一侧掀起了轿帘。
孙氏抬头打量一眼,略显迟疑,还是硬着头皮迈上轿去。其间,自顾回头望了一眼周嬷嬷。
周嬷嬷忙转向朱福,欠身试问:“公公,不知可准老身同往?”
朱福冷眼瞧向那婆子,勾眉挑目之中,瞳子里竟射来轻蔑一笑。随即阴阳怪气道:“嬷嬷常随夫人身后,自当料理好‘身后之事’为妥。再者说,这宫中何来您老席位?还是静候佳音吧。免得徒劳……”
这“身后之事”惊得轿里的孙氏顿时瘫坐于轿凳之下,一时间背撞轿壁,“扑通”一响。也着实惊得那周嬷嬷两腿瘫软,险些栽了跟头。
朱福的耳朵拿着轿内的动静,隐隐一丝嗤笑,转头闷咳一声,朝轿内拿起腔调扬声:“孙夫人,您可坐稳了。”随即又于臂弯搭下拂尘,朝的引马的宫监施令“打道回宫。”
眼见那车轿缓缓而去,周嬷嬷半晌未敛惊魂。只觉着两腿越发抖得厉害。如斯立在原地里,筛了半晌糠,又自顾猛锤胸口一股阻塞之气,转身勾勾欠欠进入府去。
却说,这进宫的人马一路悠悠前行。每进一步,都使得轿内孙氏平添一分窒息之感,毕竟此行祸福犹未可知。
如此行程煎熬了有些时候,她终于按压胸口,努力收整心神,掀开轿帘,探出头去故作平和地朝轿外说:“朱内侍,此行少说也有数里,仅凭脚力应是劳苦。何不同乘而往?”
朱福闻声,并未回头,一面自顾朝前溜达,一面旁敲侧击道:“鄙人未到那等身价,岂敢窥望这等礼遇?”
孙氏深知朱福那话敲打为何,然而为从他那里为此行福祸探出一点口风,还是晃悠乌珠,暗压十分恨意,故作七分笑容,接茬道:“内侍终日相伴上尊左右,自是深知规矩仪礼。不似妾身这等卑贱之人,竟不懂个进退行止的分寸,处事的体统。丢了自家颜面是小,倘若稍有不慎触了贵人肝火,何时轻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朱福听那妇人如此攀谈,竟惺然一笑,背过手去。行进间一面环顾沿街的景致,一面顺着那话头一番剜剜戳戳:“孙夫人所言极是。这人呐,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事,都得掂量清楚自个儿分量几何。常言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燕雀再大,哪个翻了天?蝼蚁再硕,哪个覆了地?蛆虫不安屎溺,又有哪个吞了石头?”说着瞧向孙氏,投来一丝难以解读的笑意,“夫人说可是这个理儿?”
这席言语顿时戳中了孙氏痛处。一字一句,无不在其心头灼出个“下贱”的烙印。然而,此时心中纵有百般痛、千般怒、万般恨都只能强忍作一脸陪笑。
且看她半拈帕子,掩面“咯咯”一笑,随即又是一番违心的迎合:“内侍倒会说笑。可内侍就算再以为自家出身是何等卑微,又岂能这般妄自菲薄?”
她这一说,直惹得随行的几个小宫监个个忍俊不禁,却又纷纷将眉眼转向别处。
朱福自知被那厚颜的婆娘拿了笑柄,心中自是不快。然而,为不使对方这么快探到实处,立马盯视其双眼“哈哈”大笑起来,扬腔爽气道:“看来本监这席话,足可令夫人笑到此路尽头了……”言罢转身,笑声又起。
孙氏深知,朱福那话中有威慑之意。却依旧强顶着腔气,使笑声渐缓渐息。
随后,又见她掩面窥其身骨,不免一番暗揣:这阉货牙口虽见十分尖厉,却还是未能裹紧矜持的皮囊。看来此番入宫,绝非是面见阎罗。可恨这没根儿的东西,一通乱吐那没根的舌头。后头的事,伺机应对就是……
她这般想来,便不由得隔着帕子抚抚胸口,渐落悬心,越发镇静起来,整整大衫襟,揉揉太阳穴,踏实坐定。
就在此时,只听得朱福扬声唤了个“停”字,那车轿便戛然而止。
这一停,使得孙氏本已着地之心顷刻又悬至咽喉。沉寂半晌,自顾掀开轿窗帘子,询问:“朱内侍,可是到了皇宫?”
“说到未到,暂停为妙。”朱福那声气似笑非笑,并未回头,而是举头朝街西北望去。
孙氏闻声,正欲下轿。可透过窗子细瞧去,竟见那本是一座盛气不凡的豪门大宅。
说那宅子盛气,首当述其门楣。堪比孙氏自家宅院更胜几筹。那门面高大森严,本是三间兽头大门,两头各蹲一只大石狮子。门头金瓦重檐,门上朱漆金环。一门居中高耸,双双紧闭;另有左右两门侧立成腋,各有禁军把守。
孙氏看得眉头微蹙,试问:“竟不知这是谁家庭院,那等绝世奢华?”
朱福回头黠目一笑,反问:“此宅比邻贵府,孙夫人竟浑然不知?”
“妾身自嫁与魏国公,一直随夫君远居北平,就算如今已回金陵二年有余,却也是终日深居府邸,从未出府半步。故而不知。”
“看来夫人真不知这天下尚有完胜贵府之宅邸?”说罢,朝随行人等施令,“行得近些,让夫人看个清楚。”
车轿应声而起,渐行渐近,直至那府正门前。孙氏抬头望去,那门面牌额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龙兴甲第。
正门两楹上各纵一联,联中道:
『奉天承运,当不负黎民齐家一人大;
矢志躬行,方可见圣主荣国日月明!』
明眼的人不难看出,这两联分别藏了尾,且每联后三字均用了拆字会意之法。
不看便罢,这一看,孙氏顿时瞠目结舌。旋即慌然起身下轿,又匆匆行至丹墀之下,朝那府门伏地叩首。
朱福立在一旁,盯视其行过大礼。打趣道:“看来夫人‘不出府门不知府外之大’一说本是自谦的客套罢了。”
孙氏终于明白:朱福先是止步令其远观个迷糊,后至府前使其近瞧个通透,定是别有用心。于是,忙照实回说:“内侍此言实令妾身惶恐之至。妾身此前曾听夫君提及此宅,当年蒙圣上眷顾,欲将先前所居吴王府邸赐与我夫,但我夫深知此处乃龙居之第,但凡俗子微臣俱为福根尚浅之人,皆难受享,故而大谢以辞之。妾身方才得见这‘龙兴甲第’匾额,猜想定是此邸。只是不知此邸竟与我府仅隔一街之遥……”
“原来如此。”朱福听此一说,仰头故叹:“只是可惜呀……”
“内侍何出此言?”
“魏国公明智忠贞,其英名竟险些毁于蛇蝎妇人之手。”
这话听得孙氏眉心一皱,却立刻借着那副不安之态,假作情急。一番黠思诡言,瞬间将朱福那话中暗箭踢得一干二净。
且听她假作糊涂,避己而言他:“那罪人谢氏乃是乱臣余孽,上蒙皇恩,不思报偿,却生祸国之心;下受我夫抬爱,不思感戴,又犯辱门之罪,此人十恶乃成我徐家满门之大辱、世代之憾恨,今后我等上下妇人时刻以此为儆,恭身赎罪就是,恳求内侍莫要再扫我徐府颜面才是……”说着,便悲悲戚戚流下泪来。
她这一通腔势,着实将朱福推进了犄角之中。
而朱福则越发确认马皇后断定得分毫不差:这妇人果真深怀百种技艺、千般心机、万般变化。而今细想,前后与之交集未出三回,只怕如今领教的不过是其身上的凤毛麟角而已。此时,事未过半,就险些败下阵来,唯恐有负主子吩咐。幸好,皇后早有预见,尚可应对一二。
旋即,只见他面无表情,难辨阴晴道:“夫人可知于这甲第门前悲啼,当治何罪?”
这一言,顿使孙氏惊慌失措,“这……”话一出口便欲跪其身。
“好了……夫人既知其过,过会子自到皇后面前告罪便是。请上轿吧?”
此刻,那孙氏已然半作惊狐,草草拭了颊上泪痕,凄凄楚楚,憋憋屈屈上了车轿。
她身子刚坐定,就听朱福下了行令。透过轿窗,她盯着朱福脑袋咬了半晌后牙槽。
旋即,又泪眼顾看过府门上那幅楹联,一时间竟想起自家门前“大功坊”上那幅御联,方才明白这般行程,分明是要她看个透彻:即便她夫君徐达被捧作古今“无双臣”,也不要忘了上头还有个举国“一人大”。
所谓贵贱,说到底,不过只是那帝王翻手一片云,覆手一阵雨罢了!
此事未完,下回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