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听闻,忙将身子深欠几分,一通巴结:“承蒙太子妃抬爱,妾身幸甚之至。”
吕嫦安温婉一笑:“来日方长,容后再叙。”
“妾身恭送太子妃。”
目送吕嫦安一行人等渐渐远去,孙氏心中已然吃定:来日,那人定是一株探手可及的抓靠。一想到此处,她渐渐提整心气儿,昂起了头颅。
再说坤宁宫暖阁内。
朱福刚从马皇后手中接过一封尺书,又静听她几句吩咐,转身出了阁门。
此时,偌大个殿阁终算落得片刻清静。马皇后孤身背门而坐,面上老泪纵横,口中缓缓倾道出一番凄凉的话语:“雄英,我可怜的孙儿!皇祖母对不住你呀……可怜你这尚未经事的孩童,竟不知这偌大个皇宫,虽说有数不尽的红楼高阁,却到处都深藏着吞金噬血的权谋……”言至于此,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襟。这百已半百的老人,平生初次哭得这般凄厉,“你若怪,就怪皇祖母一人吧……皇祖母不求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只愿你来生莫要投生我皇家来,只管做个自在的寻常孩子。从今后,任你哭哭笑笑,肆意嬉闹。你若有灵,就请保佑我大明从此少些腥风血雨吧……雄英,我的心头肉啊……莫泣、莫怕,皇祖母很快就来保护你了……”至此,她已痛不欲声。但见她突然按住胸口,一阵呜咽。顷刻,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顿使前方那盘香魂枝摇叶动,花染残红。
此番悲痛欲绝之状着实令人黯然垂泪。至此,且听一曲《朱楼梦引》,以述其心:
『此生何解?倾耗我一腔心头血。最怕香销,奈何金枝玉叶一朝顷谢。
试问东君,浑似那日梦中春晖欲灭,复送何人,再入我朱楼宫阙?』
言转另一头。片刻之后,坤宁门外。
遥见朱福摇摆而来,孙氏立马提整衣衫,敬候宣令。竟不料,那朱福近得身来,却朝其笑声笑气道:“孙夫人,皇后娘娘今日已感乏累,特命杂家传话,请您先回府吧。”
“这……?”孙氏听闻,眉头顿皱,十分气恼直溢到目间三分。
朱福见状,当即横眉立目相问:“瞧夫人这般形状,可是有何不满?”
听闻此言,孙氏这才意识到竟无意露了心迹。于是,慌忙收整心气儿,欠身之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内侍莫要折煞妾身。妾身只是自早起就渐感身子不适,正恐见了娘娘会令她老人家觉着晦气。”
朱福笑问:“哟,看来今日请夫人来此,倒是娘娘思考不周了?”
孙氏畏首:“内侍真会说笑,就算您给妾身浑身的胆子,妾身也不敢怀此心念不是?”
“既是如此,那得请夫人速回府去好生调养是好。”朱福言罢,又朝身后唤道,“马和……”
直到这一刻,孙氏才发现朱福此番出来,竟还尾随一位小童监。这小童监身高不过五尺,年纪十岁有余,生得眉清目秀,略显些憨厚之态——通史之人应知:他,便是后来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
这小童滴溜走近前来,煞有介事地朝朱福拱手回道:“小的马和,悉听福掌事吩咐。”
“就由你引路,送孙夫人回府吧。”
马和拱手领命:“是。”
朱福搭他肩头,问道:“此行的途径你可清楚?”
马和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福掌事放心,小的早已熟记于心。”
“好。”朱福拍拍马和肩膀叮嘱,“记着,那脚蹼莫要走得太疾,让孙夫人把这沿途的风光看个究竟。若带错了路,本监可要拿你是问。”
“福掌事,您就情好吧!”言罢,只见他朝孙氏探手示意,“孙夫人,请吧。”
孙氏打量一眼这小童,又回头顾看一眼朱福,见他正朝自己投来一丝莫名笑意,便强颜施以别礼,转身随马和去了。
却说这二人兜转了好些时候,终于出了皇宫。待行过外五龙桥时,孙氏竟发现,在此等候的车驾早已换了形制。
早上来时,还是一乘马拉的车轿,转眼的工夫,已然换作了仅由两员脚夫肩担的步舆。
面对这般情形,孙氏已气得浑身颤抖,心中不住暗骂那些“欺人的主儿”。这关头,耳边又传来马和催请,她最终还是硬撑那副筛糠的骨头上了步舆。
这四人,一路缓缓前行,自出了洪武门,孙氏渐渐发现,这回府的路径又是不同来时。又过些时候,步舆跟随马和驶向秦淮南岸,刚下文德桥,就抬头望见前方一巷口人影攒动。
孙氏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狐惑,朝马和问道:“小内侍,请问前方是何处?”
马和并未回头,而眼望前路,兴致勃勃地扬声道:“回夫人,那便是乌衣巷了。”
听他这般回答,孙氏顿如蛇虫灼了尻尾,竟险些从步舆上头栽下来。那劲头直得两个脚夫也随之一番踉跄,咿呀半晌,方才稳住步子。
“夫人莫怕。”马和笑眉笑眼宽慰道,后来之言,又似温习过多遍,“虽说这巷子前些时日刚有人横死,然其沿途倒是别有一番景致的。”
孙氏手捂胸口,深舒一口气,强打面皮上挤出一丝苦笑:“小内侍真会说笑,这青天白日的,又行在天子脚下,有何怕的?”
听她这般说辞,马和竟然憨憨痴笑起来。
孙氏满腹狐疑,问道:“小内侍何事痴笑?”
马和搔搔耳朵,眯缝两眼回说:“皇后娘娘说的果真没错。”
“娘娘说什么?”
“她老人家说夫人本是崇佛扬善之人,鬼魅都要惧你三分,这世上就没有夫人怕的。”言到此处,马和竟于袖袋里掏出一封尺书来,转交于孙氏,“故而,她老人家特地亲修此书,特命小的转交与夫人。请夫人代劳,过会子途经那谢姨娘当日杖毙之地时,照这尺书所言默念几遍。一则是为超度那谢姨娘亡灵,二则也是为这巷内良善不被阴魂所扰。”
至此,孙氏才算真正将今日此行悟个通透:一早入宫时,打朱元璋旧邸门前经过,为的是要她明白“上有君威,应躬顺为臣”;而此行回府,偏又打这乌衣巷内穿行,更是要她清楚“下有阴魂,当老实做人”!
孙氏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拆阅那封尺书,竟见上头洋洋十数言,乃为一词,名为《诫花令》。其中字句明说是述与那已毙的谢氏度文,细看时却分明是在与她对话:
『扪心若无贼,何故蹙娥眉?
譬如园中花,无疾劲风雷。
好花应时节,好景自相随。
背道博熙景,时至命不回。
尔今留一线,当思莫与违。
朝拭蒙秽心,夕省百千回。
霑恩看荣枯,衔悔泪当垂。
汝门四华三者逝,掐指尚缺谁?』
细细阅毕,孙氏已然看得双手乱颤,心神难定。
单看那文题,虽只三字,却是“诫令相加”。再细品这词中所言,孙氏顿感似被扒去一层皮。尤其最后那句“汝门四华三者逝,掐指尚缺谁?”更是一番赤裸的警告:这徐府张、谢、孙、贾四位夫人之中,如今已有三位死于非命。如不及时收手戴罪自省,难说哪一日,自家性命定会去与他们凑个齐全!
此刻,孙氏才算真正意识到:何为命不由己;何为体无完肤;何为苟延残喘……
然而,世人应知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抑或“猪狗不舍屎溺”之说。对孙氏这等阳奉阴违、五毒入髓的妇人而言,其此生坚信的永远是“无脸无皮,举世无敌。任人扒皮,此信不移。”故而此时,那些正人君子口中常说的“士可杀不可辱”,到了她这儿,自然抵不过那句“好死不如癞活着”。
“孙夫人……孙夫人?……”马和见其目中渐露一丝狞獝,追唤半晌,孙氏才回过神来。手中那一纸尺书已然被攥得褶皱斑斑……
欲知后来事,下回自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