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辉文十一二岁模样,精瘦精瘦的,只是咧嘴笑,并不答话。
程铸久的妻子宋氏,在粗布长裙上抹干了双手,有些拘束道:“再等一会,老爷们就可以用饭啦。俺男人烧的鸡肉,远近有名,待会老爷们可得多吃些儿。”
“那我去挑水回来。”程辉武自告奋勇,挑着大木桶出去了。
“我也去瞧瞧。”郭继恩起身,跟着出了屋,随侍在他身后的路福平也赶忙跟了出来。
“老百姓们要是吃不饱饭,谁来掌政都不好使。”郭继恩转头问他,“你是么?”
“都帅,比起咱们幼时,如今这村里的日子,可是好过得多了。”
郭继恩轻轻摇头:“这才到哪,差得远呐。村正家中,已经算是这里最好的了,也不过是能有口饭吃,去岁之时,湖南道呈文,永州府遇旱,晚稻颗粒无收。咱们若是呆在京城里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那是要坏大事的。”
雨笙在跟村里几个比她稍大的孩子一块玩闹,梅文秀神色紧张地远远跟在后面。郭继恩甚少见着女儿这等活泼模样,便在晒谷坪旁瞧着。许云萝走到夫君身旁,轻声道:“难得她这般开心,妾也就不约束着她了。”
郭继恩转头望向妻子,许云萝如今二十五岁,阳光照在她晶莹如玉的面容之上,竟有微微的透明之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仿佛当初相遇之时的少女模样。
他有些痴迷地瞧着,低声问道:“我打算年内就把督政之官也给辞了,你许不许我?”
“嗯,辞了罢,往后都帅想去哪,反正我们娘俩都会跟着你。”
“好,退一步海阔空。”郭继恩转头问路福平:“回京之后,我就将你调外任职,想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都帅辞官,的依旧跟着你。”路福平连连摇头,“的并无甚么雄心壮志,只愿跟随都帅身旁。”
郭继恩轻声笑了笑,没有话。
他们离开监利之后,乘坐轮船横渡大江至岳阳。楚州行台都督唐成义已经从长沙赶来相迎,郭继恩自岳阳楼下登岸,觑着他皱起眉头:“怎么愈发瘦了?”
唐成义蓄了一笔唇髭,清癯的相貌增添了许多英武之气。他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回话,向着郭继恩身后的许云萝抱拳行礼,又把雨笙给抱了起来,这才对许云萝道,“贱内如今在长沙,得知夫人也来了,她很是期盼。”
“听你如今在长沙筹办陆军工程学堂?”郭继恩又问道,“仔细。”
“是,卑职以为,如今兵事繁杂,大有学问,必有专门之学校,培养工兵、辎重、火炮之专才,方可为强军之骨干。至于燕京讲武学堂,卑职提议,可改为指挥学堂,往后只从军中拣选提尉以上武官,专为培育师将、统领等高级将官。”
郭继恩轻轻点头:“嗯,我打算召你和伍中柏两个,回京城往枢密院和政事堂任职,你以为如何?”
“都帅,卑职在楚州,尚有许多事情未完。不如,过几年再?”
“那么,本帅辞督政之官,来长沙替你做这个陆军学堂山长,如何?”
唐成义大吃一惊,郭继恩扫他一眼,将女儿抱了过来:“心些儿,别摔着我的宝贝女儿这可是我的心头肉。”
六月仲夏,一年之中最为炎热之际。身为铁路工程总公司副总办的祝琅,领着一群随员赶到了武昌,为准备开造的长江大铁桥做最后的预备之事。
几个人被晒得浑身冒汗,无精打采地回到观察使衙署。身躯肥胖的谭宗延一语不发地将一份最新的报纸递给祝琅。
“出了甚么大事?”祝琅好奇地接过报纸,头版消息就将他震得目瞪口呆:郭继恩辞去督政府督政职务,议政仆射朱斌荣召集临时集议,决定以中书省执笔中书令韩煦为检校督政,暂摄国政。另以杨运鹏接替为执笔中书令之职,并昭告下。
“这,这,”祝琅张口结舌,“都帅这就辞任了?”
谭宗延也有些失魂落魄,轻轻点头:“啊,谭某也是万万没想到,都帅竟是这等果断干脆。”
几个跟随祝琅一块来武昌的工程师也觉得这消息有如晴霹雳,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沉寂,谁都不出话来。
郭继恩辞官之后,立即就带着家眷随员,离开京城,乘火车赶至武昌。却没有惊动本处官府,而是立即乘船逆江而行,直至长沙。
楚州都督唐成义、湖南观察使杜葵等人,和麓山书院山长张元同等,都至码头相迎,然后将他们一直护送至陆军工程学堂。路上唐成义忍不住问道:“都帅遽然辞任,霍真人是如何想头?”
郭继恩微微一笑:“他恨不得宰了我。”
新建的这处学堂位于长沙城墙之内,兴汉门以南,经武门以西的大片地方,都被划入学堂围墙之内。山长宅邸也已经建成,幽静的院,精致的二层楼。郭继恩负手瞧过,觉得很是满意:“在此教书育才,闲时着书立,岂非远胜于京城之中案牍劳形也?”
形貌黑胖的杜葵笑道:“都帅这算是大隐于市?”
“这也不是归隐,”郭继恩摇头,“立功之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如今便是立言,依旧是为国出力。”
“嗯,”张元同拈须赞同,“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实为大善也。”
郭继恩瞧着许云萝疲惫神色,便抱起女儿道:“咱们一块去用饭罢,然后诸君可以散去了。”
众人连声称是,一块出了院。郭继恩抱着女儿,低声吟道:“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许云萝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都帅在嘀咕什么呢?”
“没有什么。”郭继恩微微一笑,“胡言乱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