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倾覆了一片天地。
江月容抱着孩儿,在茫茫大雨中走了许久。
临近黄昏时分了,虽看不到斜阳西落,但天色仍固执地暗了下去。
“阿妈……饿……”江月容怀中的孩儿,娇滴滴地对母亲唤道。
江月容只是茫然地在这大雨中停下了脚步,前后张望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过去,她留在武昌城,是因为大仇未报,她的仇人在那里。如今,报过了大仇,道成寺却毁了,吕家村早已消亡,沙家镖局如今已是仇敌,刀客杨亮远在陕西……
她忽然意识到,没有了那深仇大恨,她在这天地间竟无可依藏。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雨幕间远远望见了一座尼姑庵。
怀里孩儿的呼唤,和腹中隐隐的饥渴,让她沉下了眉眼来。
轻轻地,大雨下的尼姑庵前,响起了柔和的叩门声。
一个年轻的女尼被这声音惊扰,忙撑起了一把老旧的折伞,快步走了出去。
这女尼推开庵门,看到一个被大雨淋得披头散发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刚满岁不久的孩儿,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庵前。那女人的眼睛,一点点垂了下去,直至晕在了雨中,不省人事。
当江月容再次恍惚地听清窗外雨时,她的身,盖了暖和的被褥。
发丝的残雨,沾湿了她的枕头。一点烛灯,映亮了睡在她身旁的孩儿。
她望着孩儿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姑娘,你醒了?”一个柔缓的声音,对江月容轻轻唤道。
江月容朦胧的耳边,像是忽然响起了许多年前,吕良与她初见时的第一声问候……
“谁?”她有些惊慌,又有些急切地转过脸去,似乎这一回头,便能看到吕良守在她的床边,这四年来的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
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秀美的陌生面容。
“我刚煮好了姜汤,你快喝下,别凉了身子……”
说话的,是一个年岁比江月容略大一些的小尼。
此处,是一间闲静的禅房。房中没有什么陈设,一张床,一点灯,灯前展开了一卷经书,仅此而已。禅房的门半开着,露出了房外燃起的炉火,透进了雨夜的阵阵寒风。
“师傅……”江月容稍稍低沉了些眉眼,掩饰了自己面容间一闪而过的失落,“谢谢你……”
她勉强地坐起了身子,接过了女尼递来的那碗暖汤,吹着蒸腾的热气饮了两口,这才恢复了几分力气。
女尼悲悯地望着江月容,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叹息了一声。女尼的眼神,似带着暖意,就像道成寺里那尊佛陀一般慈悲。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冒着这么大雨,抱着这么个小娃娃在外头走?”她轻声问道。
“我……”江月容微微张开了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又低垂下眉眼去,“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女尼微微惊诧了一声。
但很快,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明白了江月容说不出口的一切。
“我懂的……”女尼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缕暖风,“这世,受着苦难的人有太多太多。你我都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有许多伤心事,不愿说便不说了吧。”
原本正在胸中编织着一套谎话的江月容,看着这女尼的眼睛中渗出的点点泪珠,忽觉自己像是伤了这恩人似的,有些惶恐。
那女尼接过了江月容手中的碗,苦笑了一声,带着有些湿润的迷离泪眼,便要转身回到那烛灯前,拾起地的书卷,继续默诵经文。
但江月容轻轻拉住了这女尼的衣袖。
女尼微惊,回身看去,却见江月容低着头,缓缓抽泣着。
“师傅……”她哽咽着嗓音,轻轻说道,“这些年,我身发生了许多事……我从不曾对人说过,纵有人问起,我也定会编个谎话骗过去。过去,我骗他们,是因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怕他们会受到伤害。可我的谎话,到头来,还是让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伤害。师傅,若我想对你说说实话,说说我是谁,说说我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愿意听么?”
女尼对江月容亲切地笑了笑,捋了捋江月容额间湿气未散的凌乱发丝,坐在了她的身边。
“众生皆苦,我明白的。”她柔和地握住了江月容的手,轻声唤道,“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若你愿对我说,我便仔细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与你共同受你的苦,为你分担些你的罪。姑娘,说吧……”
江月容沉吟了片刻,缓缓抬起了头。
“我叫江月容,本是江门门主江南鹤的女儿。”她缓缓说道。
风烛一动,禅房中扰起了几分光影。
那一晚,江月容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
她从楚云飞说起,说到吕家村中与吕良的初遇,说到江南鹤犯下的罪孽,说到武昌城外道成寺,说到野雪和石老三,一直说到衡阳城外的血战,说到翠红楼后的死尸,说到竹林深处的复仇……
她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似乎这些年来藏在心底的一切都如滚滚长江般奔涌而出,滔天一般,势不可挡。
女尼只是悲悯地听着她的故事,有时轻轻点点头,有时微微叹口气,却从不打断她,也从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直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地的烛灯燃去了大半截,江月容的言语才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江月容反握住了女尼的手。直到这番故事终于讲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起了力道,将女尼的手心都捏红了。
当言语散却,禅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女尼忽从沉思中醒过来,仓皇地擦了擦脸的泪,对江月容笑了笑。
“你身子还冷么?我去看看外头给你再热一碗姜汤来……”
说着,她站起那有些麻木的双腿,缓缓走了出去。
江月容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轻轻放落到了地。那被巨石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不论悲喜,都猛地一齐袭了心头,朦胧了她的泪眼,却也扬起了她的嘴角。
是啊,这一切,都结束了。恩仇也好,爱恨也罢,武昌城中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轻轻抚着身边那孩儿的面容,呆呆地看着孩子起伏的鼻息,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久,女尼带着温暖的热汤,又走进了这禅房中。江月容接过这碗,轻声谢过,便把暖汤倾入了腹中。一股暖流顺着胸口沉下,似将这一年来积郁在心底的所有苦痛,都与那寒意一同驱散了。
女尼看着江月容饮完了这姜汤,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轻声道:“姑娘,我与你一样,有一件往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我每日吃斋念佛,只希望自己的心境,有一天能淡忘那件往事。可我越是想忘,便越是忘不掉。姑娘,我的故事,你愿意听一听么?”
女尼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求。
江月容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她此刻的笑意,不掺一丝虚假,恍如孩童般天真无邪。
女尼垂了垂眉眼,轻轻动开了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