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盛燕是个直性子,眉头一皱,看样子就要问个所以然,郑意不动声色地往前移了半步,抢在他前面回道:“属下遵命。”
他这话一出,杜盛燕眉头皱的更深,却再不说话。
郑意微微侧着身子,并不回头,只低声对他二人道:“小杜有伤在身,今日不可饮酒,也不可练剑。离林,你监督他。”说罢,又朝郑殊胜一拱手,“缁衣伤假需主司应允,我等便说是郑捕快好意,请郑捕快见谅。”
“无妨。”郑殊胜没在乎这些,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随我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郑意答一声是,杜盛燕和离林便朝郑殊胜一拱手,转身离去。
郑殊胜指了指城门,笑着道:“那儿阴凉,你随我来吧。”
时逢春末,暑意初见,但其实还远不到避暑的时候,不过去一去倒也凉快。
“郑意啊,”郑殊胜一边走在前面,一边笑着道:“我看你们三个的武功都不差,从缁衣升青章的考试,你们没有试过么?”
他讲话时语气温和,很像一个家长,但其实郑殊胜年纪并不大,故而这种亲切又少了几分说教。郑意并未放弃恭敬神色,语气间却也少了些紧张:“郑捕快有心了。倒不是没考,而是考试的时候,小杜对上了潘力,没能过武测,我们三个一合计,决定下次秋初再考。”
“潘力啊,那倒是不奇怪了,”郑殊胜点点头,想起那个风头正盛的新晋青章,笑着道:“据说潘力已经在准备仲夏的灰衣候选了,舒州的缁衣里,他的根底最好,输给他不丢人。”
讲到此处,郑殊胜话锋一转,“那你呢,你武测胜了几场?”
郑意摇摇头,有些遗憾道:“只险胜了一场,平了一场,最后又输了一场。”
缉律司缁衣升青章,互相捉对拼斗,每人比试三场,胜二者入文测,如此算来,倒的确可惜。不过郑殊胜却不这么想,他笑着道:“你若是不刻意隐藏,应该是可以入文测乃至佩青章的。”
郑意一怔,身子一顿,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郑殊胜笑着转过头去,提醒他:“继续走,别挡在路中间。”
郑意连忙答是,快步跟上。
郑殊胜脚步轻快,语气也轻缓,“你方才为何不出手?”他问的,自然是方才车夫那桩麻烦。
郑意心知自己藏不住,干脆也不藏,低声道:“离林剑法好,能拦住那一鞭。”
“之后呢?”
“当时有大人在,又是城门下,官军无数,下官不必出手,再说了,以我的微末武功,哪里敌得过。”郑意微微俯身,像是无奈。
“是不必?”郑殊胜走到城门的阴凉下,转过身来,俊朗面容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那车夫的武功,是源自早年十宗之一的怪奇阁的路数,招式奇诡多变,那赶车的自然不如先人那般,能一招千变,不过变个三四次也算不错了。”
“你当时站在离林身后六步,剑鞘微倾,那人的招式变一次,你的剑鞘就往地面斜一点。可他的招式变了三次,你的剑鞘斜了三次,却始终站在离林六步外。我倒觉得,你是看出来那一招最后的去向,不是什么杀招,而是最简单的剑招:去留无意。”
十宗尚在时,曾做过一件大善事:他们将十宗中擅长剑法的宗师寻来,在武夷山下的一处茶庄中论剑品茶,最终汇编为一册《剑术总纲》,当中记载了一百三十三式剑招,这些剑法并非什么难练的绝妙招式,而是再基础不过的架势,甚至基础到无须人教,只要对着图谱比划,也能练个两三招。
十宗此举,于武道意义重大,几乎可比拟《九章》之于算学。随后,十宗更将《总纲》广传天下,一时间江湖归心,人人称颂。但十宗覆灭后,《总纲》被朝廷严令焚毁,成了所谓禁书,后再虽又复刊,但删减颇多,仅余八十六招,已经不能算是剑术启蒙了,倒更像是强身健体的把式。
不巧,被删去的四十七招里,有一招,就叫做去留无意。
早年十宗倡导天下兴武,武夫以武会友之风蔚然,《总纲》中这一招去留无意,因为这个名字,加上招式凛然却并不刚猛,常被人用以示弱或是表示暂停,若是对手接一招云卷云舒,双方就收手战平,若是对手接一招风雨纵横,双方就继续下去。只不过这都是陈年的旧事,现如今除了一些大派弟子互相切磋,别人很少用,也不知道这一茬,郑殊胜身为灰衣,自然知道,所以他轻描淡写出场,轻描淡写地接下那一式。
而他随后用暗劲折断长鞭,再当做暗器打出去,便是云卷云舒。
去留无意,云卷云舒,这些东西江湖人用用也就罢了,但缉律司中,唯有青章才能借阅《剑术总纲》,郑意又是从哪里看的?
郑意微微低着头,并不说话。
郑殊胜揉了揉眉心,不去追问一个缁衣哪里来的这么大见识,缉律司中有秘密的人不在少数,他一个灰衣管不过来,也没那心思管。
郑殊胜看向城门处,忽的平静地谈起了另一件事,“早年江湖上有藏拙一说,是指武夫行走江湖要学那商贾买卖、镖师运货,心中要时常记着财不露白的道理,自己的武学杀招最好只有自己知道,因为世道混沌、人心难测。后来,这种藏拙之说被穆指挥使贬斥为宵小之说,你可知为何?”
郑意低着头,不去答,因为穆修己这个名字,不是谁都可以说。
郑殊胜笑着道:“因为武夫习武,最重意气,藏拙本意虽好,可却难免使人变得小心翼翼,失了一往无前的锐气。这股子锐气在越过第三道龙门的时候,尤为重要,近百年来凡是能成就宗师之名的,大都是坦荡磊落的豪杰,穆指挥使号称无敌,他可曾藏过拙?”
郑意微微颔首,低声道:“那都是真英雄,下官哪里比得上。”
“未必,”郑殊胜眼神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平静道:“你们三个都很好,很不错。少年人要志存高远。”
心底始终有些忐忑的郑意,接下来听到了一句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话。
“我可以引荐你去长安总司。”
郑意一愣神,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才低声道:“下官只是个缁衣,越阶之举,缉律司未曾有过。”
长安是国之都城,长安总司虽在九年前南北分权后地位稍减,但仍旧是江湖禁地,何况京畿富庶,在那儿做官,要比江南好得多。但缉律司有规定,各州的缁衣不可随意行走,更勿论远去长安了,只有青章才能代表缉律司行走江湖。
只是郑殊胜并未觉得这是个麻烦。
“缉律司还未曾有过叛变的明神司律呢,前两天不一样有了?”郑殊胜笑着道,“再者说了,不是现在,而是你升任青章之后,若是要再往上,我可以帮你减少一些困难。”
云纹明神司律大夫,是礼部设的虚衔,但其实就连礼部都很少用这种名号,近十年来,尤其在指挥使之权被划分南北后,这种称呼就只在一些酸儒口里了。
但郑意眼神中却没半点疑惑和不解,亦没有感激或谢意,只有一种郑殊胜很熟悉的认真:“郑捕快,事必有因,不受妄福。下官与你素未谋面,亦非显赫门第,如此厚爱,愧不敢当。”他顿了顿,又抱拳道:“此乃家母临行训言,请郑捕快见谅。”
他毕竟少年,即是藏拙有术,面对灰衣仍旧有些紧张,不知自己折了他面子后果如何,不由得低下了头。
郑殊胜并不介意,只笑了笑,“无妨,只是舒州很久没有你这样出众的缁衣了。”
郑意虽仍旧有些疑惑缠在心头,却也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能再问下去,何况被缉律司长辈看重又不是什么坏事,自己身世与为人都算清白,没什么要怕的。
他压住心头那些问题,“谢郑捕快抬爱。”
郑殊胜点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了一声清脆而尖锐的鸟啼,抬头看去,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