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苏轼兄弟从开宝寺回来,行了十几里地,转进街市里一个颇为简陋的茶水档头,小二哥甩了泛黄的粗抹布过来略略擦抹了两下,两个粗口杯子里便已盛满红黄不清的滚热茶水了。苏轼皆不在意,略吹了两口先仰头一杯下去,方才觉得五脏活过来了,待要喝尽时,却看苏辙还在慢条斯理拨冗拔盖着,他也不理会,兀自浅笑,再来一口,茶杯已空了。
东京这时的秋已有寒峭,颇有点冷寂的街口突然人声鼎沸起来,苏轼先回了头,远处浩浩荡荡的像是来了一队车马,档头里的人连带着小二哥一起涌出去,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立满在道路两边,熙熙攘攘、议论纷纷。苏轼推了推他弟弟,也起了身“走,我们也去看看。”苏辙还未回过神来,他哥哥已经大步如飞地去了,他只好起身相随。
“你们不知,这是程侯回来了!”
“程侯?哪个程侯?”
“你竟连程侯都不知?也是,她已走了四五年,你们不知也是有的。”
苏辙突然回转过头去,一双眼睛盯住说话的小二哥:“你说的是哪个程侯?”
“哪个程侯?咱们东京还有几个程侯,便是自小养在八大王府上,官家着旨让在阖闾门外大修特修的那个‘程园’的主人,咱们东京街上以前大名卓卓的‘捉贼程侯’啊!”
“什么?你说的便是以前那位在成日捉贼的小侯爷?我前些年也有听说,她不是降爵后回京兆府长安家里奔丧去了吗?如今要回来了?”
“除了她还能有谁?你看看这些水路,都是王公才配用的天武军,小侯爷纵算如今复爵,也怕是官家给的特别恩宠罢!”
苏辙一双眼睛赶紧朝后头望去,苏轼扯了他的袖子不停地往前挤,兴奋道:“哎!程小侯爷回来了。”
苏辙跟着他,眼睛朝后面一直看过去。水路后头便是紫色团盖的四望车了,他踮着脚尖朝四望车里望。
四望车由四匹戴着铜面具的御马拉着,车架也被紫色的帐幕遮挡起来,有宽大的带子被一阵风吹着舞动起来,苏辙眯着眼睛张望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车架里的人。
等到四望车终于过来,苏轼疑道:“人呢?”
原来竟是架空的四望车。
她人呢?
四望车后面是严肃划一的禁军,领头的苏轼曾经见过,是官家的表弟,如今任着殿前都指挥使的李璋,他骑着马走在前面。
苏辙跟在哥哥后面,将踮起的脚放下,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表情来,她终于,也回来了吗?
近了,近了。
禁军后面便是骑在枣红马上的程是安。
她直挺挺地立在马上,淡漠着表情,目不斜视。清水蓝的外袍里穿了件镶着同色边纹的雪白绸缎,颈间堆着上乘的绫罗做领巾。这服色衬着她的脸越发清冷萧肃,发髻上未簪花,却取了凤形簪子簪了清水玉的冠。
苏轼拉着他的袖子又往前略移了移,苏辙抬头看他哥哥满是好奇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如此一个大人了,何以还是这样。”
他再抬头,是安的马已到了跟前,苏辙先就看到了她蓝色腰带上的那支麒麟佩,这时仿佛才信了这人真是程是安!
他再抬起眼,程是安却没看到他。十七八岁,一双杏眼星沉如海,鼻正唇薄。旁边有人忍不住赞叹:好个玉面郎君、绝世公子啊!
苏辙却微微摇了摇头,她若听见旁人这么说她,也许要生了气过来好好骂一通。
苏轼不若苏辙沉稳,见了是安,抚掌慨叹,“这小程侯竟是个女儿何如?子由,子由,你与她旧日相交,她果真是个男儿吗?”
苏辙听了哥哥的无妄之语,骇然惊道:“哥哥浑说什么?她自然是个男儿!”
苏轼奇道:“咱们见她时,她才多大?她那时跳脱活泼,倒很不同于今日的沉谧,不过我记得那时你便说她好似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我便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苏辙还只看着程是安的背影,依然瘦瘦纤纤,不过,确实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
程是安一径朝前去,队伍浩浩荡荡的几十人,青幔马车里大约坐了女眷,塞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队伍人多却规矩分明,仆从们庄重如他们的主人。
是安一路从长安过来,越近东京秋色越浅,便知果真人烟可决胜万千。
封丘门口。
李璋带着禁军和天武军水路驾了四望车来迎,是安同随从们下马作揖。
无论李璋如何阐明苦劝是官家旨意,是安也只百般推辞,表示绝不敢僭越。
李璋看着垂首恭谨的程是安,脑海中闪现出她以前在御街上纵马驰骋的样子,那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大内官家的耳里。
如今是安不就,他也只好回身上马,走在前面。
大约真的不同了。
“官人!”
李甲勒了马轻唤她一声,“恩?”是安也勒了马,一转头,身后头突然闹哄哄的,似是云娘的马车停下了。顾不得许多,是安已调转马头过去,身后李甲立即吩咐了他弟弟“小乙等再此,我随官人去去。”
旁人听到马蹄声已让了路出来,不及两鞭,只见得马车安稳,车前却睡了一位酒醉汹汹的糙汉子,李甲竖了眉正要上前去,是安挥了挥手中的马鞭,蹙着眉心一抬腿便从马上跳了下来,疾步走到马车边上,朝里问道“没事吧?”
“没事,你放心,究竟怎样?”云娘在里头回道。
“没事就好,不必惊慌,再片刻就到家了。”
“好!”
那糙汉子还在地上,是安沉了脸招了立在马前一脸惶急的小厮过来,“说来。”
“小的实在不知,如何这大汉就斜刺里冲将出来,幸亏旁边这小官人眼疾手快,摁住了马,不然非得惊着姑娘,可叫小得如何是好?”他泫然竟要泣泣,是安于是开口,“原本无碍,你且去喝口水。”
小厮抹着眼泪回到马车上,“还叫小的在这儿伺候吧!”
是安已转了身去看小厮口里的小官人,那人一手依然将马缰绳牵在手里,一手已去摸马脖子,身材高大挺拔,是安趋步向前站到那人面前,行礼道:“多谢先生仗义相救!”
“小侯爷不识得我了?”
那人拍了拍马脖子,露出一口整齐漂亮的品色牙齿。
是安便抬头仔细去看他,一身青衿长衫,头发黑亮,眉墨鼻挺,额宽眼亮,清俊里自有一些热闹气。
是安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勾起唇角,微笑道:“原来是……苏先生?”
“小侯爷叫我什么苏先生?子由子由……我弟弟也在这里。”
是安一见他便知苏辙一定也在此处了,她僵着脖子强迫自己不要往人群中看去,苏轼在挥手,笑意也越来越浓了。程是安无法,只好低了眼睑镇定心神,重又抬起头露出一副很算是久别重逢的笑容来。
“好久不见……书……苏先生。”
苏辙同他哥哥越发相似了,只是神态上更安静寡淡,不像苏轼总有一种志得意满的精活气。他总是安然地跟在哥哥身后,或者突然出现你眼前,红着脸一笑。
苏辙听她的称呼已没有了往日的戏谑,认真严肃的好似两个人原本也不怎么相熟,他慢慢收起笑容,也只好恭谨地朝她行礼:“小侯爷。”
程是安微微点了头,算是应他。她大约没有做好这个时候就见到他的准备,所以胸腔里自然要生出一种不自然的紧张,偏了头先去问道旁服侍的人,“看看可曾伤到人?”
服侍的人还未动弹,街上的百姓已此起彼伏应答起来,“小侯爷放心,不曾有,不曾有的。”
醉酒的汉子还躺在地上不省事,嘴里嘟嘟囔囔地,也没人去听他在发什么牢骚。
李璋已调转了马头过来,是安赶紧朝苏轼再拜了拜,上马道:“今日长途困顿,在下先行告退,改日……登门拜谢!”
有人从苏轼手里接过马缰,苏轼还愣着,有些不解地朝苏辙低声道:“她往日不是同你相熟的吗?你们不是还通过信吗?怎么今日看着,这么……”
苏辙面上虽然平静,怎能不想起上一次见她的行景。大约那时便叫她不知从哪里生了龃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