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怔在了原处,她明白初新口中的“他”是谁。
高岚走后,她常常梦见他,只是她从未对人提及过。打心里,她也从没期待过高岚回到洛阳找她,他们不过是世间两粒微尘,短暂相遇之后便再难重逢。
“襄阳高宅被焚,高岚的父亲于宅门口暴死。这是我知道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
初新有些惊愕,他没想到敏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高宅巨变,意味着子先生已经对高家有所动作,荆楚之地必不太平。
“高岚呢?”初新问道。
“说是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敏翻着账本,看似随意地说道。
“嗷,这样。”初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忽然坏笑着问:“我突然很好奇,倘若他回来找你,要让你跟他结婚,你结不结?”
敏直视着初新,想说些什么,可始终开不了口。
这种问题确实很难回答。
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江湖中有很多神仙眷侣的传说,他们在武学和事业的巅峰时期携手归隐,不问世事,只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终究是传说而已。
如果两个人呆在一块儿久了,会不会互相厌倦?失去了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衬托,他们的爱情会不会变得脆弱,变得陈旧?
爱情是需要刺激的,而长年累月的陪伴,会使这种刺激的感觉大幅消减。所以很多老人讲,婚姻的本质,不过是一个“忍”字。
“无聊。”敏到底还是骂了一句。
初新怔了怔,旋即笑了,他想,可能没有比“无聊”更好的回答了。
窗外雨潺潺,惹得初新嘟囔了一句:“太烦了,雨已经下了很久了。”
雨天总让他感伤,让他回忆起一些难过遗憾的事情。
“元颢马上就要入主洛阳了,皇帝已经跑了。”身边酒客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陈庆之终究还是没有白来一趟,洛阳的门户被他扯得七零八碎,再也没有反击元颢的本钱。”他叹道。
“龙椅换了个人坐罢了。”敏淡淡道。
“倘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若能效法古时贤王禅让,又可以免去多少流血纷争。”初新道。
“这倒是,”敏摩挲着衣角,道,“酒馆里的生意又要冷清一段时间。”
“尔朱荣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的,说不定大军已悄悄集结,正准备将元颢一网打尽呢。”初新道。
“这么说来,露白说的是真的。”
初新耸了耸肩:“古树的消息向来很准确。”
“宇文泰与高欢呢?”敏想起什么似的,问初新道。初新回答道:“这两个人也已启程离开洛阳了。高欢还曾来永宁寺拜会过我。”
“拜会你?”
“我现在可是洛阳的大德高僧。”初新苦笑道。
敏一语中的:“他来拜会你,不过是想瞧瞧,你究竟是真的达摩,还是假的。”
“是的,所以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初新道,“他太聪明了,又听过我的声音,我还是怕被他看出马脚。”
敏认同初新的看法:“他和宇文泰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虽然武功不如你,他们若要和你争斗,我却觉得,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击败你。”
虽然有些不服,初新还是承认了。
“我得走了,回寺里念经。”他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他定义“最后一杯酒”的方式是,倘若他喝完此杯,放下了一些应该放下的,那么这一杯便是最后一杯。
“嗯。”敏由鼻腔里发出一声,并没有理会初新的意思。
她坐在那张酒桌边上,在账本上写着些什么,很少有人见到她写字。
她写的字很秀气,笔迹清晰,从不涂改。
有人在她跟前落座,看着她写字,看了很久。
她并不很在意,写完两页之后,淡淡道:“酒没喝够吗?不愿回庙里当菩萨?”
那人笑了,道:“菩萨已经走了,酒也已喝够了。”
敏如同触电般愣在原处。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那张同她笔迹一样俊秀却疲惫的脸,瞧见了眉眼间的笑意。
高岚的右边袖子简单地打了个结,白衣沾染尘沙和雨滴,只有那把名为“流星”的剑,闪耀得仿若他的目光。
“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了,”他笑着说,“你愿意收我当个杂役吗?”
敏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新落的字墨却被打湿,在账簿上绽开了几朵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