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时候路白终于决心彻底退出演艺圈。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她最后一次客串的角色,是她所有的角色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要离开。
二十五年了,她终于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如果刚开始是因为好奇心,后来是为了家庭,再后来,连路白自己都不明白演戏是为了什么,当不能从演戏中得到满足和快乐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离开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摸到过表演的大门。
路白经常在想,如果那个下午她没有缠着舅舅带她去公园玩,今她的人生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正当她在沙坑里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笑着问她:“姑娘,你有没有兴趣上电视啊?”
路白只是把自己的铲子和桶往后藏,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舅舅一下子很激动,话都结巴,“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姐姐,马上,马上。”
路白对他们的对话没什么兴趣,心想上电视能有多好玩,还是挖沙子有意思。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跟着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被打扮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坐在一个漂亮的女演员旁边吃饼干。等了一会儿后,路白被拉到一块布前,妈妈让她笑,她就笑了。
路白明白了,原来上电视就是穿漂亮衣服和吃饼干。
“路白以后还来吗?”妈妈蹲下来问她。
路白点点头。有漂亮衣服和好吃的饼干,她也觉得高兴。
她不知道面前的那个机器是什么,只知道对着它笑,因为妈妈告诉她,只要对那个镜头笑,就会有新衣服和糖果。
但路白不想笑了,她觉得累。她想念幼儿园里的木马,她已经快忘记木马是什么颜色了。她的眼前是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明明是冬,她还穿着短裙,刺骨的疼痛击穿了膝盖。
这阿姨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路白坐在地上不想起来。
妈妈问她:“你还想不想要新衣服和糖果了?”
五岁的路白索性躺在地上,“不要了不要了,我要回家看动画片。“
正当她赖着的时候,一双大手把她拉起来,爸爸抱着她,神情严肃,“如果宝宝不去的话,爸爸妈妈就没有钱了,没有钱就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宝宝愿意吗?”
刚刚还在干嚎的路白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不想没有爸爸妈妈。
所以她继续跟在父母后面,穿上不同的新衣服,拿着各种她也不太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对着那个机器可爱地笑着。爸爸妈妈总是是路白喜欢拍照喜欢镜头,可她喜欢在家看动画片。她已经了很多遍,为什么没人听到呢。
偶尔去幼儿园的时候,路白也不再对木马感兴趣,只是沉默地扒着铁栏杆,看着马路对面的学。
当时的她认为,等自己念了学,就可以自由了。
等到她上了学,周围的人果然都她“不是孩子了”,但路白的工作却没有减少,拍摄的内容也越来越复杂,有的路白完全不理解是什么,听着导演的话,路白总是一无所知,但父母只会没问题。
其实路白不知道应该对着镜头干什么,但是每次都还好,直到有一次导演让她演一个难过的孩子。路白哭不出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现。
拍了好几次以后,导演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休息的时候,一向温和的妈妈忽然不由分地就掐路白,路白疼得哭了出来
妈妈一边掐一边:“你不是会哭吗?怎么一到镜头前就是傻子了?”
路白哇哇地根本停不下来,胳膊上,大腿上都被掐得发紫,等到她重新站到镜头前的时候,一下子就哭了出来,直到导演喊了“卡”,她也停不下来。导演对她的表现连连称赞。妈妈也只是礼貌地:“哪里哪里,您教得好。”
爸爸来接路白和妈妈的时候,看到了路白胳膊上和大腿上的淤青,气愤地:“不能这样,孩子太受罪了。”
妈妈立马回击:“你要是有本事赚到孩子赚的钱,我们母女两哪里需要这么辛苦。”
爸爸沉默地开车。路白沉默地看着窗外。妈妈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地:“爸爸妈妈爱你,你也爱爸爸妈妈吧。”
可能爱吧。路白也不出什么,只是沉默地继续看着窗外。
从那以后,除了接送,爸爸很少出现在拍摄现场了。
路白觉得全世界都在骗她,不是上了学就会自由,她要的自由遥遥无期。路白一下就成为了所谓的“赋型”演员,剧组其他的演员要靠眼药水才可以演哭戏,她不需要,喊到三就可以了。每次演哭戏的时候,路白都似乎能感觉到浑身作痛。
有的时候在车上,路白看着外面马路上的孩子会看得出神。
她不知道和她同龄的孩子是怎样生活的,不知道他们怎样上学怎样玩耍,她只知道按照剧本上写的哭或者笑,好似自己的人生也早已经写好了剧本,只要这样一一过下去就好了
没有拍摄的时候,路白就想在某个角落蜷着,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很好。她装着写作业看书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爸妈会在剧组里照顾她,但路白只想一个人待着。在镜头面前,他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但路白知道,给自己化妆的那个阿姨和爸爸在一起,每晚上她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会看到妈妈从一辆她没见过的车上下来。
路白觉得这样的人生真的没意思,全部都是假的,她在屏幕上表现出来的那些喜怒哀乐是假的,她在现实里的喜怒哀乐也是假的。
她学着藏起自己所有的情绪,像个“大人”一样话做事。但她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拼命读书,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生绳子,拼命地向上爬。剧组别的孩子没有拍摄就在剧组里玩,而路白,则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休息室拼命地做作业,她要把休息室外面所有的一切都忘记。
随着年龄的增长,路白的情绪似乎有些麻木了。前几年,如果她哭不出来,工作人员会告诉她爸爸妈妈不要她了。这个方法曾经有用过,但现在的路白听到以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即使是被导演吼,她也没有反应。
这她正被导演怒斥的时候,爸爸来了。爸爸一句话没,就带着程苔出去,笑着要带她出去玩。路白很高兴,她想去游乐场,想去吃冰淇淋,但爸爸的车只是停在了游乐场门口几分钟,最后还是回了剧组。
爸爸的语气里有着愧疚,“路白,这都是签了合同的,你好好拍,这是最后一部了。”
坐在后座的路白一句话都没樱她只是觉得,快乐太短暂了。如果可以,她希望去游乐场的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路白12岁的时候,在一部剧里演了女二号的少年时代。电视剧里的女二号,没几个正常人,少年时代也是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部剧大火的原因,就连路白在学校里都会被指指点点。
之前她演的大多数是好学生乖乖女,这部剧的大火让她的角色定位有些尴尬。另外,她的身高也很尴尬。即使爸妈控制她的饮食,努力不让她长高,但是路白还是长得很快,找上门的角色少了很多。
如果演成年的角色,路白的脸太过于稚嫩。可如果演少年时代的角色,路白的身高太突兀。
永远会有新的童言无忌和真烂漫俘获人心,缺了她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路白对垂是有些开心,开心地买了很多巧克力饼干。她把这些零食塞进嘴里,仿佛得到了解脱一样开心大笑。她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做饱了。在此后很长的人生里,路白都控制不住自己买食物的欲望。
别的女生宿舍柜子里全是衣服,她的柜子里全是零食。宿管阿姨看到她的柜子,惊讶地问她是不是在宿舍里开卖部。
她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父母对此很恐慌,每严格地控制她的饮食,是为了让她健康,其实路白知道,如果她长高了,很多角色都不能演了。
因为这,路白变得胖起来,但她看到镜子里明显胖起来的自己时,却笑了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胖还是新角色,路白没有再接到戏约。她能够感受到父母的焦灼,只是对他们:“我没有名气了,你们可以各自幸福,不需要再为了我牺牲自己,你们是我的父母,我希望你们幸福。”
父母有些意外路白的话,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去办理了离婚手续。
他们不止一次地问路白:“你想要和谁在一起?”
路白摇摇头,“我希望你们幸福,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会去读寄宿学校,谁都不打扰。”或许是对于路白感到愧疚,家里的房子写了路白的名字。
路白坐在律所的沙发上,只是平静地玩着布娃娃,全然不顾路过的人打量的眼神。
或许很久之前导演的是对的,她真的是个“赋型”的演员。
她见过父母幸福,也见过他们装作幸福,其实不在乎彼此。人真的是很奇妙,不过几年光景,就从恩爱夫妻变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因为想要最后的经济效益,所以烂尾楼就摆在那里,还要刷上漂亮的油漆,但这样做只可以骗骗远处的人,近处的人谁都知道,倒不如直接炸了来得痛快。
在寄宿学校里,路白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人,没有人会把眼前这个胖到体育成绩一团糟的女孩和当年那个漂亮的童星联系在一起。她找到了难得的平静。
做童星成就了她的一切,但也毁了她的一牵
升入了高中以后,路白因为心脏问题不得不开始减肥,还好她平凡了很多,即使瘦下来,也没有人对她有兴趣。
一个巴不得贴着墙角走路的平凡女生,任谁都不会对她好奇。
路白想要学很多语言,去看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她的成绩很好,距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近。直到爸爸来找她。
这几年她除了过年在父母的家各自吃一顿饭之外,很少见到他们。她心里明白,爸爸来找她,恐怕不是为了什么父女情深。果不其然,爸爸诉着自己做生意失败的不易,继母的冷眼,弟弟需要未来。
路白平静地听着,直到爸爸起房子的事情她才抬起头,笑着:“房价还在涨,现在卖了就可惜了,我可以赚钱。”
不到三,爸爸就通知路白有新的戏约,路白轻笑,这速度,想来早就定好了。
路白在剧组里见过太多有演员梦的人,来也是讽刺,她这样一个没有演员梦的人却再次走进剧组。因为这个角色,她也拿到了演大表演系免试入学的通知。
路白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发展。其实路白不想去表演系,但她听演大前两年禁止出去演戏一下子心动,她终于可以有两年的清净日子了。等到过了这两年,她就是真正地长大了,没有人可以再控制她。
她第一走进412,只看到一个女孩在铺床。路白一向不知道和同龄人怎么相处,在寄宿学校的时候,班里的女生也只是叫她“胖子”,让她去做脏活累活。
路白能够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女生似乎也是局促不安,不知道怎样打破沉默。当路白还在想怎么开场白的时候,女生拖出了自己的大箱子,翻出什么东西递给她,招呼她:“吃吧,我家里带来的年糕,可好吃了。”
路白愣了一下,女生伸出手,笑着:“你好,我叫程苔。前程的程,绿苔的苔。”
女生补充一句,“你可以叫我程程。家里人都这样叫我的。”
她还没有什么,就传来了敲门声。路白拿着年糕,看着几个人进来,有帮眼前的女生铺床的,有帮她放箱子的,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段人校
路白忽然手心冒汗,她不知道眼前这是什么状况,支支吾吾地不出一句话。她声:“不用,谢谢。”
路白沉默地铺床收拾东西,听着身后女生和家人用方言交谈着什么。她第一次明白家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不知道正常的女孩是怎么在学校的,她曾经是学校的公主,每个人都把她捧在手心,后来仿佛过街老鼠,每个人看到她都是嫌弃,读大学以后,她暂时找到了平静,每上课,和室友研究护肤品,打水,抱怨食堂的难吃,晚上溜去吃夜宵回来被宿管阿姨念叨早点回来,睡觉前八卦谁和谁又在了一起。
演大里的漂亮女生很多,也有很多早就有名气的,所以路白并不是吸引人眼球,她倒是很高兴,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清净日子。
她的脸第一次出现问题,是在一起床后,齐蔓看到她,牙刷都掉到霖上。齐蔓指着她的鼻子,但又可能觉得不太礼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你,你的鼻子,好像,好像,没了。”
路白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没什么的,修补一下立马就好。”
其他人还在睡觉。只有她们两个人悄悄地出了校门。出门前,程苔被吵醒了,揉着眼睛问她们干嘛去,路白去买糕饼。程苔自己要吃绿豆糕,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路白戴着口罩,一句话都没有,坐车的时候有点困,靠在齐蔓的肩膀上睡着了。
到了医院以后,齐蔓很担心,问:“真的行吗?我们要不要再换一家医院看看。”
路白笑着摇摇头,“没事的,我习惯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躺在医院的场景。爸爸妈妈,只要几分钟,她就会变得更好看。可这几分钟后,是无数个几分钟。她的脸,不是在修补,就是在修补的路上。她一辈子都要修补这张脸,可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刚恢复好,父亲就找到了她,依旧是那些话,她最后还是偷偷地去拍摄了一部剧。工作结束后,她把钱给了父亲,:“不要再来找我了,这是最后一次,就当是感谢那次你带我去游乐场。”
专业里规定,前两年是不能外出拍剧的。这件事最后闹到了专业里。在接到处分前,洛老师找到了她,无奈地:“你上次那件事才过去多久,这么快就又惹麻烦了。”
路白一言不发。几前,有个男生对她告白。她拒绝以后,专业里就开始有奇怪的流言,她请假是因为流产。路白气不过,冲到男生宿舍砸了一通。她的检讨书还在公告栏里,私自外出拍戏的事情又暴露了。
路白知道处分是肯定的,平静地听着洛老师的话。
最后洛老师叹了一口气,:“我再帮你一次,你可再惹事了。”
她很意外,也很疑惑。她和洛老师无亲无故,洛老师为什么要这样护着自己。
洛老师或许也看出来她的不解,:“我知道你来读表演系是为了清净。我也希望你安安静静地学习生活。你的人生还很长。”
路白点点头,低下头擦眼泪。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会照顾她的。
她从办公室出来后,程苔跑到她面前,担心地看了看后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路白笑着摇摇头,:“没事的,洛老师不会有什么的。”
拿到钱以后的爸爸再也没找过她,相反妈妈倒是经常找上门,不外乎是她忘恩负义,给了爸爸钱没有给她钱,好将来房子平分又不作数。
路白终于收起了以前的乖巧,大大方方地:“我不会把房子给你们的,那就是我的钱,你们那么多年从我身上拿的也够了。”
妈妈气得差点来打她,幸好宿舍的门这时候开了。几个人提着一大袋东西笑着走进来。程苔手里还有咬了一半的炸年糕。
她再次见到段人行,是程苔过生日那。前一程苔兴高采烈地在宿舍里:“我哥哥今要来请我们去吃饭,吃门口最贵的那家,他有钱,你们记得点最贵的。”
路白笑着问她:“你哥哥知道你这样大方吗?”
程苔把自己有的几支口红都拿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涂在胳膊上试色。听到自己这样问,她抬头笑着:“没事的,他没有女朋友。不给我花钱给谁花。”
她们几个人跟着程苔,浩浩荡荡地往学校门口的火锅店去,一进包间,一个男生站了起来。路白惊讶地发现,这个男生就是开学那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的那一个。
段人行把桌子上的易拉罐都打开,一一地递给她们。
路白有些愣住,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人,连一个易拉罐都不需要自己动手的
段人行把饮料递给她们,客气地:“我妹妹她很顽皮,但是心眼很好,还请你们多多包涵,不要计较。”
程苔把一个鱼丸放到嘴里,立马被烫到,表情都是扭曲的。即使这样,她还在抗议:“我才不顽皮,我是家里最乖的、”
大家都笑了。路白也是。她想,程苔大概就是最普通的长大模式,父母每都要打电话来问她吃了什么上课累不累,时不时地还有个哥哥跨越大半个城市来看她。在家里的哥哥即使来开会,也会记得给她买栗子蛋糕。
回去的路上,路白对程苔:“真羡慕你,我也想要有这么好的家人。”
程苔拍拍她的肩膀,故作成熟地:“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
路白第三次见到段人行,是在画展上。
她正在看一幅画。这幅画叫做翡冷翠的夜。正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这么巧。”
路白抬头一看,原来是段人校她其实有很多话要,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句起。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