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香柔和温夷气息在寝殿中弥散开来,此刻的朱棣闭目静躺在暖榻上,似已睡去。
送走医官后,妙弋一直守在榻边,她握着朱棣的手,伏在他身侧,眼泪无声无息滑落。这一日经历的实在太多,先是得到师父遇害的悲讯,又惊悉燕王癫疯失常,她只觉都要塌下来了。
正暗自神伤着,妙弋忽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她脑后,她原本握着的那只手也有力地回握住她的。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一双泪眼朝朱棣看去,果见他如往常一般满含笑意地凝望着她。
“四郎……你,你没事了?”妙弋难掩惊喜之色,可她稍加思索,又觉哪里不对,沉下脸道:“莫非你先前是在装疯?”
朱棣知她信以为真,自是抱歉非常,靠坐起身,一面为她揩泪,一面陪着笑脸道:“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叫你受惊了,是我的错。”
妙弋气不打一出来,推开他的手,蹙眉道:“殿下使得好计谋,连我也一并作弄了!”罢起身便要离开,他慌忙掀被下床,鞋履也顾不得穿,追上她从后紧抱住,连哄带解释地了半晌。
原来,朝廷已出手对朱棣留在京中的势力展开肃清,最先被查处的便是六部中位高权重的大员,居放则首当其冲,他与妻子辛夷被双双下狱,狱吏威逼利诱,迫他夫妻供述出更多燕王留于京城的旧部,可两人矢忠不二,被折磨的遍体鳞伤也未曾吐口。锦衣卫与禁军紧锣密鼓地大肆抓捕与燕王有旧的官绅朋僚,京中官场凡与燕王有过私交者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为平息态势,身在北平的朱棣不得不装疯作傻,以退为进。
妙弋明白了他的苦衷,心中只余疼惜。见她终于消了气,朱棣贴着她温情道:“你原来这么在乎我,所有人都不敢朝我靠近时,你却义无反关冲上来抱我,护着我。”
妙弋脸颊发烫,佯嗔道:“谁抱你了,自作多情。你害上疯病的事只怕已传出王府,如今该怎么收场?”
朱棣笑道:“好戏才开演,可别急着收场。朝廷巴不得我一病不起,也省得费力削藩了,我就是要让那些藏身暗处的探子们把这消息传回京去,好给我多预留些砥砺蛰伏的时间。”
砥砺蛰伏,这与她托盈月转达柳岸,一同韬晦待时的话何其相似。妙弋从他怀中转回身,澄明且笃定地道:“四郎,陛下失察失误,纵容金吾卫封杀异己,我想,我们有责任让他听到不同的声音,正视己过,做回父皇曾期冀他成为的仁明之君。”
朱棣敛容道:“我一直犹豫未决,是否该踏出那一步。还记得我曾问过你,朝廷若强要削废并进,把对付十二第的那一套搬来北平王府,你希望我如何应对……”
妙弋打断他,切切地道:“现在起,我改变主意了,于公于私,我们都要搏上一把!十二弟自焚,阅文书院大屠杀,我师父,还有我爹的死,都与应皇城中那对母子休戚相关。若我们失去藩地,苟延残喘地活成一介草民,便永远没了话语权,只能任由佞臣蛊惑圣心,横行无忌。到那一,边地危怠,冤仇难报,我怕是会生不如死。”
朱棣重重点零头,他终于等到了妙弋的首肯,于他而言,现时境遇真如箭在弦上,而她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行事的方向,自这一刻起,漫漫前路愈加清晰。
朱棣半拥了她,感喟道:“父皇曾有训令,若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如今正是奸臣当道的多事之秋,我会时刻准备起兵勤王,清君侧,靖国难。妙弋,你能站在我身边支持靖难,这一战我便胜利了一半。”
妙弋温柔却坚定地道:“四郎,我会尽全力助你,我们绝不能输,这条路一旦决定走下去,你我身后便只剩悬崖绝壁,再无退路。”
当日,燕王下令为阅文书院逝去的冤魂安设灵位,陪伴妙弋遥祭追思,告慰亡灵。
不大熟谙世情的玉映,近来也隐隐感觉到燕王府内的氛围越发微妙,姑母已有数日顾不上照管她,而澈自打入冰湖救人染上风寒后,一直抱病卧床,未再同她姐妹相见。她想念澈,似已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可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去看他,忍了好几日,终于决定拽上姐姐一同前去探病。
若漪早已看出她对澈的心思,却从不破。她不觉得澈会看上玉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论品貌论才学,她自信胜出妹妹许多,因此暗暗卯着股劲儿,要将那个男人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叫她那位从到大傲慢无礼,仗着嫡女身份,凡事都要强压自己一头的妹妹也尝尝得不到的滋味。
姐妹二人各怀心事,来到澈居住的院落,正屋内经声佛号不绝于耳,似在做法会道场。她二人满腹疑问地靠近房门,见数位僧人背对大门,端立于内堂,面向香案上供奉着的佛像诵经,中间一位披着袈裟的和尚与众人不同,唯独他一人坐于蒲团上。
玉映大咧咧地正要往里闯,被若漪伸手拉住,道:“妹妹可别失了礼数,咱们还是多待一刻,等澈出来吧。”
这一提醒,她马上意识到佛前确是不能鲁莽,朝姐姐吐了吐舌头,乖乖退在门侧耐心等待。不多久功夫,法会结束,众僧准备离开之际,那蒲团上的和尚像病中未愈一般,缓慢地扶着沙弥起身相送,在他转回身之际,两姐妹也看清了他的脸,那不正是澈!两人惊诧地呆立住,原来拨动她二人春心,令她姐妹情海掀起波澜的男子,真实身份竟是出家之人!
澈泰然送走僧众,来到两姐妹面前,他的神情态度与往常并无不同,仍是一副温和疏离的样子,只是把问候的礼仪换作佛门惯常的合十礼。玉映打心里不能接受,她摇头往后退着,道:“你,你怎么能是个没有头发的……这不是你!”
澈淡然道:“二姐若不习惯我的装束,今日法会已毕,我稍后再去换回常服便是。”
玉映似受到极大的伤害,根本没有办法继续面对澈,她趁眼泪掉下前,返身跑走。若漪呆呆望着他剃度留下的戒疤,亦是无所适从,然而妹妹的离开,倒是给了她与澈独处的机会,她鼓起勇气问道:“你……会还俗吗?”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不会。”
若漪不死心,又问道:“如果为了我呢?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会为我脱离佛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