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阿奴如此难过,在姬幽离去的这数月里,依旧时时不忘,常常恍惚,长庚早已动了复仇之心。
但他明白,杀了一个天子,除却令九州更乱,无人收拾以外,整个周国将会受到秦楚两国的瓜分和兼并,这样的结局并不是长庚想要的。他也不能,亲手加害了王后的生父。
天子懊悔哀恸不已,热泪汩汩地从一双眼眶之中涌了出来,若非扶着床榻,只怕早已滑倒在地不复起来。天子的哭声清楚地传了出去,令还在门槛处戒备的侍卫长和禁军个个潸然,争相咬牙暴眦。
长庚凝视着天子半晌,见他乱发之下,双目猩红,面容不胜悲凉,微微蹙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可惜的是姬幽若在,只怕也并不想自己亲手了结了他的父亲。最为可悲的就是,姬九这厮过于死板,一生于周国从无背叛,竟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长庚突然开口:“寡人今日来,本不为取你性命,连同今日闯宫所伤、所杀者,也都克制己手,并没有开杀戒,宗师之剑,须染万人之血,但寡人今日,不为杀人而来。”
天子一怔。这时还守备在寝宫外的所有禁军武士都是一怔。
事情出现了转机,他们振奋不已。
长庚话如此说,但却提起一脚,踩在了天子的胸口。
武士震惊起来山呼“不可”,但天子已仿佛神志不清,只顾哀哀堕泪,发不出一丝声音。
长庚脚踩天子,手中之剑慢慢地撤回,离开了天子的颈喉。
“寡人不为杀你而来,但寡人欲让你知道,姬九之死,寡人永远记得,他日就算他回魂,名不在周国宗祠,他亦与你无关。如你再敢动歪心邪念,于莲儿不利,于晋有挑衅,寡人会让你后悔你这一辈子所做出的所有决定。”
天子仿佛浑浑噩噩听不见此话,长庚脚下一用力,几乎碾了过去,沉声道:“寡人知道你听见了!回答!”
天子被这一脚踩得几乎吐血,自知断不能不回答,点了点头,神色凄哀,哪里还有半点强撑的骨气和尊严。
侍卫长等人不仅心痛,更是怒意填胸,目眦欲裂。
若非晋侯此时仍然手握着天子性命,他们真想拔剑冲上,与之拼杀一场。
长庚冷然地扬唇,“这还不够,寡人需留下一物,作为信物。”
他停顿了下,似乎在考虑留下何物作为信物。
末了,他似乎想到了,目中微带雪亮:“从前,姬幽不是为了来你这里断了一绺头发么,今日寡人割你一把,算作偿还,加害之仇,于他算作了结。”
侍卫长大呼:“晋侯不可!”
天子之发,岂是能轻易割得?
但长庚已手起剑落,不费吹灰之力,断了天子的一把因为初醒还蓬乱未得梳理的、已冒出了根根银雪的头发,长庚取发缠在手中,执剑弯腰,手指如疾风侵袭过去,令天子陷入了昏睡。
随即,他转过身,看向已渐渐涌入了寝殿乌泱泱如蝗虫入境的所有周国武士,微微一笑,“赌一赌,看寡人今日能否毫发无伤从周国闯出去。”
袖袍如鼓长风,瑟瑟一振。大宗师面前,周国武士无不骇然凛然,待如大敌。
尽管长庚闯宫,并割走了天子头发一事,周国从上至下皆守口如瓶,违者立斩不赦,但事情还是泄露了出去。
自然,如果晋侯想要世人知道,周国是阻止不了的。
彼时太后正与屈颂围炉而坐,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凉,太后往火里焙着一些栗子,拿钳子拨了拨火苗,令屈颂好生握在胡床上养着,听孟鱼来报,不禁蹙了细眉轻叱道:“胡作非为,简直是无法无天。”
屈颂行动不便,也把脸稍稍扭了扭,说道:“长庚呢?他受伤了没有?”
孟鱼回道:“君侯毫发无伤离开了周国,正连夜疾驰往回赶。”
从雒邑至新田,快马加鞭,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长庚此去,实在太过妄为。屈颂还是周国公主,不好评议什么,太后骂了几句长庚,转头问道:“阿颂,他伤了天子,还请你勿怪。只是长庚为何突然去雒邑寻衅天子?可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没有?”
屈颂自知太后问这话并无恶意,仔细一想,长庚临去前一个晚上,她倒是确实说过些话,只是竟不大能想得起来了,她对天子素有埋怨,余怒未消,这些长庚是知道的,平日里说的也不过是那些话。倒是长庚那晚,对她似乎有试探之意,是得到了她的回答,确认了她不会生气,他才离去的。
见她不答,太后也不再好追问下去。
此时,良与翠姑并派从殿外迈步走入,跪倒在太后跟前,“禀太后,中山太后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