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九接受了自己的失明的事实,从起初得知这个真相时的无法接受和落寞,到现如今,已可以坦然面对,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长庚说话无状,从来不惮刺人伤处,相处久了,这颗心自然磨出了如铁一般的意志。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瞧不见你了。”
那双托着自己的面颊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的发颤,来不及回神,她整个人便撞入了胸怀中,一双柔软的手臂,从不敢想地,将自己搂得那么紧,她连续不断的哭泣声就响在他的耳畔,“九公子我以后,会是你的眼睛!”
他有些迟疑,“你”
“我心悦你。”
她紧搂着他的后颈和肩背,将她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朝他过渡而来。
为这一句话,姬九沉默了,沉默之后,在她压抑的,仍存留些微的饮泣声中,他抬臂抚了抚她的发,无奈地叹了一声:“,我睡了太久,也许还没有醒”
“不是。”
她在他怀中摇头,“九公子。”
她伸手,将眼睑下的泪痕点去,再度把头摇了几下,道:“是我再也不想对着一座无人的坟茔,等着每晚只能在梦中的相见,求遍天神无用,忏悔无门,我再也不想教你还不知道,我一直一直爱着你!追着你去青偃大营,纵然伤心,却是我这辈子遇着你以后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九公子,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自私,对你的冷漠,如果我能够料知后事,当初我就一定会在中山的时候告诉你,除了你,谁的身边我也不待,我只想跟着你。做你的琴师也罢,宫女也罢,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我不愿留在中山!”
姬幽确实感到自己犹如旧梦未醒,他抚着头发的修长手指,停在她的雪颈之后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他又发出了一道轻轻叹息,道:“你何必。”
正要说话,他却轻摇了下头,“我这一生已经永坠黑暗,再也看不到光明,世间五色。”
松开了他,把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紫纱上泪痕点点,浸润了纱绸,她将面纱仍在一旁,仍旧握住了姬幽的双手,恳切地道:“九公子,我面貌丑陋,从前便不敢在你面前揭下面纱。我貌丑如此,哪里还觉得你的眼睛看不见会是负累,比起黄泉之下腐肌销骨,这么一个鲜活的还存于人世的你,于我,是一种恩赐。”
她从前待他很冷漠,她知道,甚至吝啬于言语,几乎从来不会对他说这么多的话。那两年中,他们的交谈寥寥可数,她对他的好视若不见,正因为从来吝啬交心,在她最后悔的时候,才发现竟没什么好的回忆足够拿来安慰自己的。唯独的那一段,在青偃大营,想起来却只有甜蜜和伤心夹杂着,也算不上什么美好。
她带着他走出了困住了他很久的病房,带他重新见识自然的美妙。正如同从前,他带着她用双足丈量九州,帮助她完成师父遗愿时所做的一样。
她的右臂扶住他的后腰,左臂托住了他的一只手,小心地引他出去,三名昆仑奴都错愕地跟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九公子,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但自然不会伤害他。
他们在一簇弥漫着芬芳的腊梅树前停了下来,姬幽嗅到了鼻尖那一缕幽韵,慢慢地仰目,任由冬日晴暖的阳光洒落于身,微暖的光晕于眼睑之间跳跃,看不见,却似乎能触摸到。
他突然出声:“可以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颜色吗?”
挽着他的臂膀,这四周布景太过精致巧妙,虽在冬日,但佳木秀繁,野芳婉丽,五色俱全,告诉他这世间五彩斑斓,她如何忍心。
她想了很久,最终停下来,将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捏,又搓了几下,抬起它来,把自己柔软的嘴唇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姬幽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她在亲吻自己的手。他的脸颊一时绯红,微微发烫。
那阵酥酥的麻麻的触感很快消失,手背带着意犹未尽的空洞感,便听到耳边传来她温柔的声音:“我在你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唇痕,红色。”
他的脑中又如轰然一声,耳颊尽皆红透。
“九公子。”
她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似乎有什么被拿起,遮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挡住了要窜入他眼中的灿烂光线。
她隔得很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
他听到自己说:“我已不再是周国公子。”
面前的人似乎愣了一愣,又道:“那我该如何唤你?”那声音充满着令他无法忽视的困惑和心疼。
他微微沉思片刻,嘴唇微微弯了一下。
“你可以同莲儿一般,唤我九哥。”
他面前,为她遮覆阳光的手掌忽然颤了一下,他能感觉得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
已是秀靥羞红,但还是轻唤着他,“九哥。”
姬幽听到了,还听到她带着无限羞意的声音:“我可以亲你一下么?”
三名昆仑奴不通人事,但他们却能够感受到主人是一个一直温柔雅正的人,但那天,他们分明看到,主人把那个小女子抱在怀中炙热地亲吻着,广袖扶风,头上玉冠擦过横斜疏影。他们的主人竟很忘情。并且是数月以来,第一次勇敢地走出那间从前困着他的方寸之地,带着他们从来未见的鲜活,恍如新生。
梅花纷飞而下,将他们长短投下的身影与绒毛草地上精细地勾勒、涂染,于日影下,上成初开桃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