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村来最终没能转正,和范秀荣一起被辞退了。他离开学校那天,走到南大门的地方竟然难过得哭了,忘了年纪地甩了好几把鼻涕。
因为计划生育、转进城里上学或辍学等缘故,各班人数都减少了。辍学的原因又和国家取消公费上大学,以及毕业找工作不再包分配有关系;农民不富裕,供孩子上大学确实困难。校园里再不似往年人多时那样热闹了,感觉好冷清。
时光流至2002年。刚过中秋节,夏末秋初的庄稼尚未完全黄熟,正值农闲。村民们多爱聚到一起玩扑克打麻将,每每通宵达旦,乐此不疲。
晚上叶立秋打完麻将回到家里,因为累得腰酸背痛,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他心绪不宁,穿衣下炕,来到庭院里。东边浮出的一片光亮模糊了近处天空上的星光。他转到草房后面的檐下。橘红色的月亮开始冒头,像在远处燃起的一串火苗。大半个下弦月缓缓融进朦胧的夜色里。被光亮包裹的月亮分外娇媚,像个害羞得低了头遮挡上半个脸面的大姑娘。树枝的剪影清晰地伸展在它前面,仿佛沿着丛林走去,用不了多一会儿就能走进神秘辉煌的月宫里。偶尔一两只蝙蝠的黑影子飞起又落到近处的豆角架或黄瓜地里。墙缝间、草根下的蛐蛐传出悦耳的鸣响,淋漓尽致地叫出了乡村夜晚的沉静和无限甜蜜,让他陶醉,让他遐想。北斗七星亮晶晶低悬在黑得凝重的天际上空,近在感觉中,深远在想象里,恰似点亮在神话世界里的河灯。
这是个多么祥和、深邃的夜晚啊!如诗般的意境怎能不令人沉思?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清纯的,只是受到了人类的搅扰才喧嚣起来。他回想着这些年来当教师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心中恍然生出一念:要是把那些往事都梳理成一部文学作品,从以人为本的角度去挖掘和展示乡村教师的苦与乐,真实地再现出他们在改革年代里的工作和生活,让更多人了解到农村学校里的一些深层次的东西,不也是件很有纪念意义的事吗?
台前的表现让人叫好,幕后的酸甜苦辣咸也不该忽略。他们有过的光荣、光彩形象,人们不会忘记,他们的蹩脚和不足之处,人们也不会咂摸不出其中的苦涩滋味。
那个夜晚,叶立秋站在房檐下想了许久,想得周身热血沸腾。大自然给了我们人类这样美妙的生存环境,不好好珍惜,放着有意义的事不去做,有空就沉湎在麻将桌子上,把有限的时光都大把地扬进晦暗里,如此不思进取,对得起上苍赋予我们的智慧吗?再不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第二天,叶立秋不声不响,从屯中的小卖部里买来五个大笔记本。于素珍问他要干什么,他笑而不答。她以为是给叶舟买的就没再追问。六周岁就开始入学的女儿已经到乡中学里上初一了,他常给孩子买些学习用品,等到放假回家的时候交给她。
待到于素珍后来知道他是在偷着写小说的时候,她嘲讽地大笑起来。“看把你能的,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
这一天,吃完午饭,他躺到炕上疲乏地睡着了。醒来以后,他惊呆了:地桌上的手稿被揉抓得乱糟糟,有的还掉在地上;一个笔记本被撕成两半,夹在日记里的紫色小花也只剩下叶子和枝干了。
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偷看了他结婚前写的日记。日记里记下了他对白兰有过的暗恋和思念。看着被撕烂的手稿和掉在地上的片片花瓣,他心疼得要命,愤怒地想冲出去找她大吵一回。他推开屋门,见她正坐在灶台上手里摆弄着一片花瓣哭泣,而且哭得很伤心。他的心又软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明知道你不喜欢我,还上赶着嫁给你,是我命贱。白兰真就爱你吗?真爱你,她就会不顾一切。人都走这么久了,你还惦记她,你的命比我还不值钱,比我还贱!”于素珍哭着说着,“天生的贱骨头,贱!”她又突然发狠地“呸”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呸他,又像是呸她自己。他怜悯起妻子,感觉自己真的很低贱,低贱得没法形容。是啊,白兰真的爱他吗?他像猛然间被她骂清醒了;想到季梅说过的话,忽而又心里抵抗地做着否定。
“素珍,你别哭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何必较真呢?你以前就没喜欢过别人?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
“算了吧,你拿谁傻呀。这个破花,啥意思!一直留到现在。要是我给你的,能留到现在吗?”她舍不得似的看着手里的花瓣,眼里流下伤心的泪水。“一直留到现在。既然选择了和我结婚,心里为啥还老惦着她,你很不道德你知道吗?没你这么坑人的!”
他哑然了,无声地看着她把花瓣一点点捻碎了。
从那一天起,于素珍故伎重演,总对他冷冷淡淡的,他的日子又进入了煎熬状态。为了新追求,也为了内心的逃避,在工作和生活之余,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写作中去,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看书。于素珍认为他好高骛远,异想天开,他搞的那一套都是不务正业。他写起来心思极投入,把家务活几乎都撇给了她,因此她更加恼怒,更不爱搭理他。他俩一个要过好眼前的日子,一个要为理想和尊严决绝地奋斗。她说他不切实际,他说她鼠目寸光,各说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俩人越闹越僵。
家里让他神经紧张,学校那边也不轻松。每年一次的晋级活动搅得校里校外鸡犬不宁。于素珍一想起晋级的事就不给叶立秋好脸色,嫌他无能,嫌他死心眼儿。她不止一次地挖苦他说:“你不是有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朋友吗?这回咋不找她去啦?”他要么无言,要么对她无奈地说:“县官不如现管。她没有实权,哪有能力帮我拉选票?我也不想连累人家。”
于素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强人一头,如果做不到,她就心里不忿,给他冷眼,觉得他缺少男人的气概,叫他心里烦闷委屈。
他感觉很累,渴望平静的生活,害怕再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然而生活并不总会如他所愿。这一天下午,他请了半天病假,一个人依墙坐在炕里。因为吃感冒药的副作用,他头脑昏沉沉的,手里拿着翻开的书,却根本看不下去。窗外天空灰蒙,寒风卷飞叶,屋里也不温暖。一想到妻子常年和自己阴着脸,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一点活气,他心里更是冷得比感冒都难受。
尽管妻子终日冰着脸很少跟他说话,他还是盼着她早点回家。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是太孤独了!这情形恰似人在饿急了的时候,即使别人塞给的是一块凉干粮,拿在手里也会心头发热,觉得它是满含温情的。
终于,于素珍回来了。他心里一阵暗自欢喜,但没有和她说话。他像一个被舍弃的孩子又见到了亲娘,心里热切、却又凄惶得叫不出口。她进到屋里,眼睛不看他,更没问他感冒好了没有,只是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扔到他面前。信封已经被拆开,显然她看过了。她转身打开屋里靠北墙的立柜急火火地翻找起来。他去拿信的手停住了,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想找什么。待到她转身,他看见她把季梅前年夏天给买的那件淡粉色上衣找出来,随手“哗啦”一声猛地拉开地桌抽屉,拿出一把剪刀。他还没反应过来,于素珍已经左手拎起衣服领子,右手拿剪刀朝着衣服狠命地胡乱剪起来,一剪比一剪下手有力,被剪烂的布条接连掉在地上。他惊得睁大了眼睛,不能自制地愕然道:
“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
“跟你这种人,没法不疯!”
“怎么回事?”
“穿上别的女人给买的衣服,还腆着脸去上班,恶心死我了。你小妈给你来信了,自己看吧。姑奶奶我、我回娘家再不回来了!”她扔下剪烂的衣服和剪刀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