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印的结界以风化影,却也只是影而已。一时半刻还勉强可以蒙混过关,时间一久就会被人察觉,何况孚涯的灵兵都是在汤谷精挑细选才进来的,最基本的侦查力还是相当不错了。
旭天握紧水澈微凉的手,跟上众人一同奔向黑暗。她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和他初次把水澈带去汀园时一样,他那时调侃她说,不愧是水神,性情凉薄,清冷寡淡就算了,连体温也低于常人。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疯狂汲取她的热量,可她不觉得冷,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应迟在最前方停了脚步,谨慎的观察着周围的响动。一队灵兵优哉游哉的拎着酒壶不清不醒的踉跄而过,孚涯之外的监察远远比不上孚涯内部。众人在他们离去后迅速动身,不久就可以离开。
“什么人?”
一个提着裤子的灵兵指着他们醉醺醺的高喊,显然没意识到这些人深夜出逃的举动。
“别看。”
旭天掰过水澈的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样不雅的行为坚决不能让水澈看到。
灵兵那不高不低,略带醉意的一声嵌入夜里,本已经走开的六七人又折回来,纷纷扔掉酒壶,酒醒了一大半。看清来人后再顾不得喝酒玩乐,若是让这些人逃出去,他们定会被烯潮折磨到求死不能。
既如此,便避免不了一场毫无挑战性的小战役“不去帮忙吗?”不远处的打杀声传入耳中,她淡淡的看了一眼身后若无其事,静立观战的两人,似乎都没有要去帮忙的意思。“不需要。”他宠溺的顺了顺她的柔发,笑意直达眼底。他还不知水澈的打算,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同意此次行动的吧。
应迟本可以迅速解决那几个虾兵蟹将,但为防止引人注意,只好在他们出声前瞬杀,几人慢悠悠跟上去,丝毫没有逃跑的样子。不知缱陌经过那几具尸体时洒了何物,尸体竟然缓慢腐蚀,逐渐消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们即将接近汤谷边境,再花些时间就可以顺利离开。“我总觉得这一路太过顺利,虽遇到很多人,但都未对我们造成实质性伤害。”旭天不疾不徐的一句却让水澈心中咯噔一下,为何前路无阻她再清楚不过,那些不起眼的小打小闹只不过是为了让这场戏看起来更逼真些罢了。
缱陌依旧面无波澜,神色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这种情况确实不在他意料之内,未免过于顺利了些。算不上和善的目光扫过去,正巧与水澈碰个正着,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不能让缱陌看出一丝不妥和慌乱,不能再最后关头被缱陌察觉出异样。“都走到这里了,自然没有回去的道理,不管前方是什么,我们都要搏一把。”缱陌片刻转眸,水澈的神色他感受到不对劲,似乎有事瞒着他,这许多人都在,眼下是没有机会问一问了。他看向不远处的哨岗,相比巡查的灵兵,这些人才是真的难应付。作为汤谷的第一道破关卡,一旦发现敌情,便会立刻发出灵讯,虽然他们五个人足以对付,但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缱陌幻化出伊流,低沉的箫声没入深夜,站得笔直的灵兵东摇西晃,缓缓瘫软在地上,手中灵器摔落,陷入沉睡。水澈低头看着那只仿佛一件艺术品的手紧紧包裹着她的手,不由得无声一笑。
此后再无一人能让她如此留恋不舍,她刻意放慢脚步,珍惜这最后一段他们共同的路程,可是再慢也终究会有到的一刻。旭天察觉到她的速度放慢,偏头看她。“旭天哥哥,至今你仍是我的光。”她彻底停下脚步,冰白无骨的手迅速抽离,一掌推出身侧之人。
一道蓝色光屏无声落下,旭天猝不及防的被水澈推出,回头看她时已隔一道结界。
“澈儿!”
缱陌一直跟在最后面,他发觉水澈的异样,生怕她做出什么他控制不了的事,他的预感是一流的准确,水澈的确是做了,且防不胜防,谨慎了一路,不仅防孚涯灵兵,还要时刻注意水澈,原来问题是在这里。
“对不起,缱陌哥哥。”
她原本是想把缱陌一起带出去,奈何他一直跟在最后,过度刻意难免会露出马脚,想到烯潮不会为难缱陌,便不再执着。
“你干什么?!”
旭天从未对她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双目猩红,充满血丝,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旭天对水澈动怒,也是水澈第一次见到,之前无论她做的事,提的要求有多过分,旭天也只是一笑而过,甚至纵容她随心所欲。原来旭天生气是这个样子,但她丝毫不怕,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旭天手中蓄足灵力,欲打碎结界,胸腔中怒火沸腾,却提不起力气对水澈再多斥责。水澈似乎不知他动怒,脸上依旧带着笑,“这结界与我生生相连,一损俱损,如若遭受强攻,我便会受到反噬,同它一样,灰飞烟灭。”她抚上闪着浅淡蓝色光晕的结界,她事先在此做好结界,只待今日引出。
结界若隐若现,近在咫尺,旭天却停了手,她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旭天眼中蓄了水花,那双眼睛不见平日里的冷漠与宠溺,深邃幽黑,满满都是水澈看不懂的情愫。他不擅别离,尤不擅生生别离。可这就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他们都不擅长告别。
“澈儿,不可以...”
他极尽卑微,只求水澈放他一条有她的生路。
头顶传来似从喉咙里发出的暗哑的声音,有些绝望和寞落。
“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她没想到这一句话竟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我爱你而不得,我最伤心,你爱我而不得,我更伤心。我不啼哭,不哀叹,不悔恨,不抱怨,无论是时间的距离,还是空间的距离,都无法隔断我们在思念中相见。
“澈儿,你快撤除结界,我们还会有其他办法!”
鎏□□知此劝无用,可她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水澈为了他们,为了天下生灵断送自己的自由快乐,这天下万物,谁不是公平的存在,凭什么偏要以一物换一物的代价?
“澈儿,你听我说,你现在踏出结界,跟我们回去,莫要轻信烯潮,即便你留下,他也不会放过别人!”
应迟眼下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决绝又坚定的神情,他许久都未在水澈脸上看到过,如今见了,一如千年前般。
“孚涯可是怠慢了各位,夜深竟也急着离开。”
那文官捏着把扇子,身后跟着三两个灵兵,显然不是来抓人的,似是早有准备,看起来早已知晓他们的行动。
“那,我们后会有期。”
水澈笑着看他,苦涩化在口中,逼得她眼中干涩,她缓缓转身,一滴泪悄然落下,滴在她的手背,却依旧保持着明亮的笑意。她把他们护在自身之外,也把自己永困汤谷。这一刻,她才发现,用尽心思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原来是这样幸福。
我的眼里没有你,余光全是你。
“水澈!”
旭天凝视着那清浅的身影,嘴角淌下血痕,混着晶莹的泪。很好,她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自己做了决断。
水澈脚步一顿,身后灼热的目光她即便没看到,也感受的真切。你是皓月,也是星光,你很重要,不可缺少,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她决然迈步离去,不敢回头看一眼。在一旁怪笑的文官随即带人跟上去。对于这帮人,有水神亲自动手了,还有他什么事。
“缱陌,你带她出来,你快把她带出来!”
许久未曾有过的担忧害怕涌上心头,他失去过水澈两次,两次都是因为他,这一次,都是因为他。他次次想护她周全,结果却总是水澈护他周全。
“旭天,若有朝一日,你痛苦地站在我面前时,我不会说你一无所有,也不会说你两手空空。你还有我,我会帮你保护她,我会帮你把她带出来。”
这话似曾相识,旭天亲口所说,缱陌亲口所应,今日竟然一语成谶。
这结界他动不得,里面的人也舍不得。他恍然回到千年前,水澈被申岸带走的时候,无力,痛苦,彷徨,惄忧。
水澈越走越远,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那声咆哮震在她心里,生疼。掌心已被指甲嵌入,血迹粘在衣袖上。暗夜掩埋她的苦楚,她不知走到了何处,亦不知走了多久,只是突然停下,抬手一掌猛击在自己身上。
“噗--”她看着地上鲜红的血笑了,亮白的牙齿染上血红,微小的血沫挂在她惨白的脸上,逐渐侵蚀她的快乐。旭天陪伴她千年,曾给她一切,这一口心头血,她怎会让旭天白流?
“水神这是何苦呢?”
他教她,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她曾以为她做得很好,如今才知,自己是一知半解,她如何才能不再留恋,如何才能在苦海中回心转意,寻找快乐?
若是获得快乐的代价是忘记你,那好,我不要了。
水澈置若罔闻,拖着沉重的身体,漫无目的的走入漆黑弥漫的未知。
明明你是我想要用生命守护的人,但是为了你,我却不得不把你伤得彻底,而且,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只一个人默默承受,在无尽的痛苦中反复轮回。请原谅我不说一声再见,而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试着将你藏起,藏到任何人,任何岁月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人有退路就会有些许安全感,若某天再无退路,你就会发现眼前哪条路都能走。
“主神。”
一众人正考虑要不要跟上去,见烯潮来了,便恭敬地退到一边。他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人,庆幸夜色刚好,足以掩盖他的失落。
若此后没有炬火,我便是你唯一的光。